第15章 此瓦不自由

人造雪越來越密集,有不少随風飄過河岸來,除了用紙屑泡沫僞裝的雪花,還有一種白色的粉末,雖然與雪粉非常相似,但有些奇怪的刺鼻味道。

季辰昊皺了皺眉把自己的茶杯茶點搬離了窗口,服務員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楚銜,十分熟練地一邊迅速關窗一邊招呼坐在窗口的客人們往裏面坐,随後跟幾位茶客道歉表示可以免單,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季辰昊倒是不在乎這幾個小錢,只是他也一直不太習慣過問別人的事,只點了點頭就算了。葉哲仍然坐在他附近,好心地問道:“這是怎麽了?”

服務員歉然道:“也沒辦法,其實趕上拍雪景的時候不多的,今天算是不巧了。人造雪要鋪滿這個場景單純用棉花紙屑泡沫的話成本太高,所以裏面會用不少硫酸鎂。”

早就把化學忘光的葉哲:“硫酸鎂是什麽?”

服務員笑着說:“其實就是化肥,成本低廉,而且和雪很像。這東西對人體沒什麽害處,也沒有刺激性,就是化肥用硫酸鎂不純,有點味道,比較影響心情。把窗一關,純粹欣賞雪景是挺好的。”

葉哲主要也就是想問硫酸鎂對人體有沒有害,得到答複後就放心了一半,點頭道:“謝謝。”

季辰昊扭頭看窗外的“雪景”。他心裏忽然打了個突,想起一件事。當年母親帶他來這裏時,似乎是說過想看雪的。然而江南本就溫暖,就算是冬天也不見得會下雪,更何談能正好撞到下雪天,最終還是掃興而歸。這件事他幾乎已經忘了,更不可能和人說起,穆漁為什麽會說出“如果是下雪天來這裏就好了”這句話?

他隐約覺得有一件自己應該記得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的重要事情,明明應該就在腦海裏,卻如游絲一般漂浮着始終抓不住也看不真切。季大少就這樣發了很久的呆,直到聽到窗戶被人扣得響了幾聲,擡頭望去,便見到他弟弟那張與他頗有幾分相似的臉,一向冷峻的表情難得地有點孩童般的調皮,趴在窗戶上朝葉哲招手。

葉哲愣了一下,笑着過去将窗戶開了一個縫,問:“怎麽了?”

季辰宇道:“吃午飯,休息一會兒,放心吧,雪不飄了,下午只拍雪景。”

葉哲“嗯”了一聲,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問:“渴不渴?”說着便轉身回去拿茶杯。季辰宇笑了笑,左右看了看,眼神停在季辰昊處,笑容頓時凝結。

季大少面對弟弟時要比面對穆漁時穩重沉着得多,如往常一樣皮笑肉不笑了一回,就當做沒看見他一樣端起茶杯繼續喝茶。

轉眼葉哲已經拿着茶杯喂了季辰宇好幾口,季辰宇忍不住道:“他——”

葉哲說:“真的是巧合,不要生事,乖。”

季辰宇神奇得被一句“乖”馴服了,點了點頭,從窗戶的縫隙裏湊過來在葉哲臉頰上吻了一下,說:“我去了,晚上再見。”

Advertisement

葉哲笑着朝他揮了揮手,關上了窗戶。他回到原位後,看着季辰昊的表情就有點尴尬。季辰昊又不由自主地擡了擡下巴,說:“怎麽了葉總?”

葉哲尴尬不是問題,事實上,他不尴尬才是怪事——在經歷過那些不太好啓齒的事情之後——但是,葉哲的問題是之前都沒什麽不自然,忽然尴尬了起來——這很微妙。

葉哲表情已經恢複,忍不住一笑:“不知季少有沒有發覺,你每次面對我和阿宇的時候,會下意識擡下巴用鼻孔看我們。”

“……”季辰昊冷冷道,“我希望葉總跟我說話時多少記得自己的身份。”

葉哲笑道:“我記得,不過我不會叫你哥的。”其實他知道季辰昊指的不是這種身份,但是也不準備認真和他辯。季辰昊沒有說話,葉哲續道:“其實阿宇并沒有敵視你的意思,他不過是出于一種自保……”

季辰昊冷冷地打斷他:“你們如今已經和季家完全斷絕了關系,我沒必要再針對阿宇什麽,你們面對我時也沒必要自保什麽。”頓了頓,“所以,葉總不必站在明顯有偏的立場說話了。”

葉哲沉默了一下,道:“是我欠考慮了,但我的本意是……”

季辰昊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壓在茶杯下面,帶着自己的東西走了。門外,河岸附近的地面已經被“雪”覆蓋,有一點不好聞的氣味,不過并不算很難忍受。季辰昊沿着堆雪的河岸走了一段,看過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店招,扶着石欄杆走上了橋,站在橋中間,有些發呆地看着橋下的流水。

身後有誰踩着雪的腳步聲慢慢逼近,季辰昊沒有回頭,等到那腳步聲立定,才緩緩道:“鶴童梅苑……我在那裏,見過你?”

穆漁走前了幾步,将手肘撐在橋欄上,“啊”了一聲,笑道:“你想起來啦?那時候我們都太小了,你不記得了也正常。”

鶴童即賀彤,是穆漁授業恩師,梅妻鶴子的當代林逋。季辰昊忽然想起,母親當年帶他來這個江南古鎮,除了等一場雪、看一條河之外,也是為了拜訪一個人。季老爺子很喜歡賀彤的畫作,家裏也收藏着幾幅,母親去拜訪賀彤,一可能是為了求畫,二可能是為了求教——母親是學油畫的,但是賀彤并無中西門戶之見,與母親的師父,只怕也頗有交情。

“但是那天對我來說太重要,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穆漁靜靜望着鋪天蓋地的雪,“我那天正好來拜師,師傅要我畫一幅與梅有關的畫,看看我的天資,我那時候,其實根本沒入門,只是我媽覺得我學點高雅藝術才不至于被人瞧不起,硬是托關系聯系到了師傅……師傅原本不想收我的,提出這個條件也是要我知難而退。”

“我當時也是好玩,于是拿了一張白紙,說我畫的是雪。”穆漁笑道,“師傅哈哈大笑,說叫別的孩子看看,孩子也看得出是雪就算我過關了。”

季辰昊嘴唇緊抿,他記得了。鶴發童顏的老頭子拿着一張白紙問他這上面畫的是什麽時他是拒絕的,并且覺得這老頭是神經病。但是母親在一旁也笑着問他,他又記得母親心心念念想看一場江南的雪,便随口說“這是雪地”。

只是他從不知道,這一句戲谑的,他從未放在心上的話,可能改變了穆漁的一生。

他安靜了很久,才道:“穆總如果是為了報恩才來的,我不需要。”

他轉過身去,慢慢走下石橋。腳下化肥鋪成的“雪地”被他踩得咯吱咯吱響,真可笑,化肥都能變成雪,說一句白紙是雪地又怎麽了?他自己都沒有發覺自己蜷在袖子裏的手指微微顫抖,喉頭幹澀,雙眼痛得可怕,望出去盡是一片茫茫的白。

還沒走幾步,他的手陡然被穆漁握住,穆漁在他身後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為了報恩,一開始或許是的,從我在酒吧帶走你開始就已經不是。你想聽嗎?”

季辰昊沒有回頭,穆漁繼續道:“但我是一個貪心的人,如果我講了,季少就不能再裝模作樣,用不願意的口型說願意,或用喜歡的口型說不喜歡。”

季辰昊低聲問:“對我這種陰晴不定,随時仗勢欺人的人,你能忍受多久?”

穆漁握着他的手不放,無聲了一會兒,慢慢吐出一句話:“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季辰昊眼眶微熱,強行忍住了,說:“你講吧。”他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了。自唯一全身心愛着他的母親去世後,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跟他說,他是一個不自由的人,有很多事,他是做不到的,又有很多事,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