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南春
“我師傅有個規矩,入了他門下的學生,以十年為節點,拜師的第十年要重畫拜師時的作品,讓他看看可有天分,或者說可有進步。”穆漁堂而皇之大大方方地進了季大少的房間,把水壺架上燒水,“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師傅說立澤不适合畫梅,其實就是在我們十八九歲時,師傅看了立澤的畫作後說的。”
但是穆漁的拜師畫明明就是一張白紙。季辰昊難得被勾起了一點好奇心,接過他遞過來的杯子,穆漁又遞過來一包薯片,季辰昊想了想接過,穆漁又遞過來一包肉脯,季辰昊無語地放在桌上,穆漁又遞過來一袋話梅。
“……”季辰昊說,“你幾歲?”
穆漁笑道:“聊天講往事嘛,要有零食才有滋味。”
他拿起一粒話梅塞進嘴裏,先把核吐出來,抿着話梅肉,回憶了一會兒,說:“其實一張白紙,偏偏又號稱是雪景,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麽重畫,該畫什麽的。我自覺只學了皮毛,師傅又極擅長雪景,一時十分迷茫,于是問了師傅當年指着我的白紙說是雪地的那個人身在何處。”
季辰昊愣了一下:“你來找過我?”不可能,他和穆漁年紀差不多,如果那時穆漁已經十八歲,他應該已經快二十歲,那種年紀如果見過面,是不可能完全沒印象的。
穆漁笑道:“算是回來找過,但是沒有見到面。”他拿了薯片往季辰昊嘴裏塞,季辰昊很不習慣吃這種零食,微微皺着眉咀嚼,穆漁說:“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緣分吧,我到的那天,也是個下雪天。”
“我那時居無定所,也未曾希冀穆老頭會把我認回去,你的家世和身份都是我難以企及的,季少。”雖然說着聽起來很自卑的話,穆漁的語氣和神情卻相當平靜,“所以其實我只是在你家外面等了一會兒,甚至沒有走很近。後來你一個人出了門,又一個人在雪地裏站了很久。我那時就想,這個人長得真好看啊,站在雪地裏被雪襯得愈發幹淨,只是這麽孤單又這麽不開心。我若有機會有能力,一定會幫他的。”
他想了想,笑着補充道:“也是因為這樣,我出師時,師傅畫了他畢生唯一的一幅春梅,說‘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要借江南春梅,助我實現一個心願。”
季辰昊想起了雷立澤帶來的那幅畫。茫茫的雪地,幹幹淨淨的幾乎什麽都沒有,唯有雪地裏一個孤單的人。國畫不講究形而在乎意,他都沒有想過那個人竟然是自己。
他也記得那一年發生了什麽事。很多年的冬天都沒有下過那麽大的雪了,他一邊讀書一邊開始學習接手家裏的生意,并且在第一場雪來臨的時候,當着全家人的面宣布了要把季辰宇送去美國讀書的決定。
那時他不過剛剛接手,季家的權力遠沒有向他移交,季老爺子和季振明卻都對他的這個舉動一無所知。兩個頤指氣使了一輩子的男人瞬間感覺到自己的權威被撼動,季老爺子尚能維持涵養,季振明直接當着爺爺和繼母的面揍了他一拳,口不擇言道:“我是做了什麽孽教出你這樣不能容人的兒子!”
季辰昊冷冷地說:“你什麽時候教過我了。”季辰宇的出國手續已全部辦完,在讀的國內大學也已辦好了退學,若要停止,即便是對季氏來說,都是一件挺麻煩的事,而且對季辰宇的将來會有影響。這件事已成定局,季辰昊根本不打算和誰争辯,直接扭頭走人。
他只是沒想到那個才二十歲的,孤單的自己,冰冷地站在雪地裏,沒有一個人喜歡他,沒有一個人記得出來跟他說外面很冷快回去的時候,有一個人遠遠地看着他,将他畫下來保存,珍藏在心裏,藏了将近十年。
他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被一個人……記挂了十年。
穆漁将手掌蓋在他的手背上,笑道:“所以後來,我的事業略有規模,手頭也有了點錢,決定回到這個城市來發展尺素,在那個……嗯,特殊人群才會去的酒吧遇到你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那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是老天或者是師傅在天之靈,允許我追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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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辰昊有些尴尬,随即“切”了一聲,說:“說得這麽好聽,其實還不是一開始假裝什麽什麽的,不說實話,耍着我很好玩嗎?”
穆漁認真地看着他,最後認真點了點頭:“好玩。”
“……”季辰昊說,“再見。”
穆漁笑道:“別嘛季少。逗你是挺好玩的,不過也有別的原因……”
“你說。”
穆漁停頓了一下,似是在猶豫應不應該說出口,最後才下定決心,慢慢道:“因為我,也會害怕啊。”
他還沒說完,季辰昊卻已經明白了。
雖然嬉皮笑臉游戲人間的模樣,但是在觸及心底最真切也最柔軟的感情時,穆漁也會害怕。害怕明說後他真的不記得了,也害怕會被當做異類,當做變态。季辰昊甚至明白了穆漁出去寫生時的短暫失聯是怎麽回事,因為他害怕——害怕他不過是一時興起,或者只是報答他那次充滿誠意的尋畫,過後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穆漁慢慢放下了水杯,澄明的眼睛看着他,什麽都沒說。季辰昊知道他在等自己的一個回答,或者一個允諾,但是他說不出口。
許久之後穆漁微微笑了笑,輕聲道:“算了,不急的。”等了快十年了,不差這麽一會兒。
季辰昊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在那年冬天和我母親來過這裏,她……有一點先天的心髒病,回家後情況惡化病倒,沒有挨到第二年春天。”
“……再過三個月就是她的忌日,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穆漁嘴角彎着,知道在季辰昊的心目中,他唯一敬重的長輩就是他的母親,見見他早逝的媽媽也算是見過長輩了,不能把季大少逼得太緊,适合見好就收,便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把他一起帶倒在地毯上,把腦袋往他懷裏蹭,甜甜地說:“好啊。”
季辰昊拿他沒辦法,無奈地随他八爪魚一樣纏在自己身上,說:“好不容易故地重游,這裏你又熟悉,明天帶我去些值得一看的地方吧。嗯?”
穆漁沒有回答,仿佛已經睡着了。季辰昊服了他這說睡就睡的能力,發了一會兒呆,忽然發現牛皮糖穆漁小朋友的體溫不太對。
穆漁到底是沒找到機會和季少一起游山玩水,他幸運地粉塵過敏,并且光榮發燒。
劇組還在拍戲,鋪天蓋地的硫酸鎂沒那麽快清理幹淨,意味着如果要病情不繼續惡化,這幾天穆漁都最好不出門。
被季少從千裏之外召喚過來的私人醫師面無表情地從穆漁耳朵邊拿走體溫計,看了一眼,繼續面無表情地說:“發燒了,開藥。這是脫敏藥,這是退燒藥,這個空腹吃,這個飯後吃。”
“……”穆漁英俊漂亮的臉上冒着幾塊紅斑,季辰昊問:“嚴重嗎,會死人嗎。”
穆漁:“你會說話嗎?”
醫師道:“他知道自己會粉塵過敏的,這衣服兜裏不還放着外用消炎藥。粉塵過敏只是皮膚紅腫,發燒是因為過度疲勞,小事情。”
醫師收拾收拾東西趕飛機去了,穆漁面對季大少憤怒的眼神,無奈地解釋:“我是粉塵過敏,所以我一上午都坐在鶴童梅苑裏沒出門,都沒有跟蹤你……後來看到你出去了,沒忍住……”
季辰昊嘆了口氣,說:“吃藥。”
穆漁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和季大少朝夕相處的生活,可惜季大少天生不會照顧人,穆漁在差點因被季少喂藥而嗆死第三次後終于頑強地坐起來說:“我自己來。”
季辰昊也是頭一次與穆漁這麽長時間的相處,親眼見過穆漁鋪開宣紙練字練筆畫之後,他才多少相信穆總真的是藝術界——的人。
事實上,穆漁的練筆時間一直很固定。除了确實發燒卧病的第一天之外,他每天都會固定練上兩個小時,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什麽坐飛機都要帶着畫筒——每個能取得非凡成就的人,無論天資多麽優異,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艱辛。
季大少臉部僵硬地看了兩天電視,把酒店遙控器玩得正數倒數都十分熟悉之後,酒店大堂忽然送來一個據說是寄給他的不大卻巨重的快遞。季辰昊将信将疑地拆開來,拆出兩臺筆記本電腦。
“?”
穆漁說:“宅男必備,電腦游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