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自由
季辰昊捏着手裏的盒子上樓,在爺爺面前坐定,季老爺子取下眼鏡,慢慢揉了揉眉心,放下手,才道:“阿昊啊。”
季辰昊應道:“爺爺。”
季老爺子慢慢嘆了口氣,道:“你奶奶生你爸時難産走了。我年輕時忙于家裏的生意,又因憐惜你爸從小沒有母親,對他過于放縱溺愛,導致他三十幾歲的人都不成氣候,本事沒多少,倒是結交狐朋狗友,連那種聚會都敢去。”
在季辰昊的記憶裏,爺爺一向話少而嚴肅,倒是在季辰宇被正式接回家後,對這個意料之外的孫子十分縱容。爺爺從未跟他提起過以前的事,更沒有在他面前批評過他的父親。他隐約知道季振明和莊倩是在某種混亂場合認識,且在那次之後爺爺就禁止季家涉及任何有關娛樂影視的産業。這幾年娛樂文化業發展得如火如荼,季辰昊偶爾也會有些遺憾這麽大的市場季氏竟然不能分一杯羹,但也不得不尊重爺爺的決定。
而如今說來,他才忽然意識到其實季振明從來沒有特別獨立地掌過季氏的權。即使在爺爺退休之後,他初上位時,每天回來向季振明彙報公司事務,季振明也從不發表什麽意見,只有一些極重要的決斷,會在第二天給他答複。這麽想來,季振明其實也是請示過爺爺以後才會告訴他最後的決定。季家的大權,可以說是從爺爺手裏直接逐步交到他手裏的。
“你媽媽是我選的兒媳,端莊大氣,又聰慧上進。我原本是想可以讓你爸收收心,小兩口初初結婚時感情也确實不錯,我只是沒料到……”季老爺子又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們這些老派的人,都只知道既然娶了妻子成了家,一顆心就不會再野在外邊了,到頭來,反而是我失算了。”
季辰昊對爺爺其實也沒有多少感情,爺爺對他自然不算好,但也稱不上差。比起尋常祖孫,他們更像領導和下屬這樣的關系。他眼看着爺爺一副要對自己訴衷腸的樣子,內心卻沒什麽波動,半天才應了一聲“嗯”,表示自己在聽。
季老爺子出了會兒神,情不自禁地又嘆了口氣:“筠筠是個好孩子,可惜身體不好,因為有點心髒病,生你時就差點走了,後來也……”
“筠筠”是媽媽的小名,季辰昊手指抖了一下,喉頭似被堵住了一樣,說不出話。
季老爺子卻沒有繼續說他媽媽的事,轉了個話題道:“《左傳》裏有個名篇,叫做《鄭伯克段于鄢》。武姜因為生莊公時受了驚吓,于是厭惡大兒子,寵溺小兒子,寵得小兒子無法無天,最終導致兄弟阋牆。我常對你們說,做生意同做人一樣,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誰知犯到自己身上,也難免犯這樣幾千年前就有的錯誤。”
季辰昊愣了一下,有點懷疑自己聽到了什麽。從他及事開始,爺爺的話仿佛全家的最高法則,從來沒有錯,也從來不會錯。他從不知道有朝一日爺爺也會說自己錯了。
季老爺子搖了搖頭:“人老了,方會知道其他都不重要,只圖個一家人清靜平安。我怕你無人管教重蹈你父親的覆轍,從你小時候便對你不假辭色,不許你行差踏錯一步,卻又貪戀孫兒承歡膝下的歡樂,反而對阿宇憐愛寵溺。誰知越是想要粉飾太平,越是加速分崩離析,如今弄得家不成家,我也難辭其咎。”
他發了一會兒呆,這個盡管已蒼老卻始終神采奕奕的老人,眼睛忽然失去了往日那種逼人的光芒,整個人也不再即使坐着也如青松般筆直,背部微微佝偻了下來。仿佛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真的老了。
“以後家裏的事,我就不管了。”他慢慢地說,“我明天會讓律師來辦手續,把公司的一切都移交給你。從此以後,一切事務,不必再說給我知道。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季辰昊怔了許久,輕輕扯了扯嘴角,道:“爺爺,這不公平。”
季老爺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季辰昊說:“你們把我綁在只有方寸自由的柱子上綁了快三十年,要我守着這塊方寸之地,要我撐住這根柱子,如今我只會蹲在這塊地方了,你卻解開繩子跟我說你想走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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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着說:“季辰宇可以不負責任說走就走,我卻連你施舍給我的自由都不能要。這不公平。”
季老爺子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道:“這怎麽能算施舍?我知道你從小争的就不是這份家業,但是,世間沒有什麽公平,人也生而就不自由,你弟弟放棄了所有家業,才得到了一定的自由,而對于你,這是爺爺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能給你最多的了。”
“爺爺又何必說這些呢。”季辰昊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笑道,“明知道只要有一份血緣關系在,季辰宇再怎麽號稱和季家斷絕關系,宣布放棄所有家業,等真落魄時季家不可能不管他。爺爺說了随我想怎樣就怎樣,可是心裏也清楚得很,我為之努力了十多年的心血,我又怎麽可能真的從此放手,眼睜睜看着它敗落?”
季老爺子慢慢搖了搖頭:“阿昊,世事難以兩全。”
季辰昊繃着嘴角,低頭将手中的絨布盒子打開,裏面是一朵金箔玫瑰。玫瑰花瓣很薄,純金含量不高,只勝在做工精致。這是他送給媽媽的第一份生日禮物,用省了兩個月的零花錢。這玩意其實很不實用,又不能随身攜帶,媽媽珍而重之地收在了保險箱深處,那麽多年前的不值錢的小玩意,連他自己也忘記了,沒想到倒是這種時候,反而被翻了出來。
或者說,它本來就不是準備着被翻出來的,那是一種深埋在歲月和記憶裏的,難以回顧的愛,就像某個人在某處,沒有任何憑借,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就念了他十年一樣。
“如果我講了,季少就不能再裝模作樣,用不願意的口型說願意,或用喜歡的口型說不喜歡。”有一句話恍然間閃過耳邊,季辰昊不由得笑了笑。
“我心裏明白得很。”他拈起薄薄的玫瑰花瓣,漫不經心道,“這個家,這份家業,說到底是養大了我,又予我衣食無憂,大權在握。我明天就将擁有一切,名正言順地做一家之主,理所應當感到滿足,不該執着于不可追的往事。如今所有的事情歸根結底,不過是我自己想不開。”他擡起頭來,慢慢道,“退一步海闊天空,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道理我何嘗不懂,但是我就是想不開啊爺爺,到底是意難平。”
他将玫瑰放在季老爺子的案頭,道:“這個給爺爺當個鎮紙吧。這麽多年來,我從未違逆過長輩的意思,就今天,爺爺讓我任性一次吧。我不願意,我也不想接受。明天我會提出辭職,按照規定,一般來說交接時間是一個月……這一個月裏,爺爺去找季辰宇回來也好,重新物色接班人也好,都和我無關了。”他站起身來,向爺爺鞠了鞠躬,往外走去。
季辰昊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腦海有一陣子的空白。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當着爺爺的面把這段話說了出來,事實上,多年來第一次違抗這個積威已久的老人,他難得地有一絲膽怯,甚至不敢看他的臉色。強撐了這麽多年,他也是時候有一次示弱,有一次不顧一切的放棄了。
走出季家大宅,季辰昊怔了一會兒,放眼望去,看到站在遠處牆角的穆漁。
穆漁看到他也愣了幾秒,旋即回過神來,長腿飛快地跑到他面前,問:“怎麽樣了?”
季辰昊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笑——他今天笑得幾乎比過去一年都多:“穆總,如果你之前對我有任何一句不盡不實的話,接近我有任何一點圖謀季氏的企圖,現在還有機會可以走。”他望着穆漁的眼睛,輕松地說,“我辭職了,很快就不是季氏的執行總裁了。”
穆漁先是一愕,然後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起來,伸出手臂攬過他的肩膀:“那敢情好,以後我養你,不如你開個價,多少錢才能長期嫖你?”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人記得穆總的最後一句話上次說是啥時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