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日出
季辰昊面無表情道:“我年薪上千萬謝謝,還不包括股權部分。”
穆總稍微糾結了一下,上千萬他倒是不怕,季氏的股權收入是多少他想了想感覺有點扛不住,在心裏打了一會兒算盤,猶猶豫豫道:“也……行吧……”
季辰昊嘴角一彎,伸手拍了拍他的臉,穆漁道:“辭職是明天嘛,今天再休息一天?”
季辰昊說:“嗯,要去哪裏?”
“上次沒來得及讓你看的東西。”
穆漁所說的,就是之前帶他去過的靈芝農莊。季辰昊至今都不知道他想讓自己看的是什麽,不過終究是既來之則安之,由他帶着自己去往城市的邊緣。
時隔數月,農莊裏的景色已經大為不同。不少果實已經成熟,沉沉地挂在枝頭,帶着一點風露霜華的氣息。除了農作物外,建築也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上次看上去還在施工的場地已經完工了,其中一間臨水木屋,連着水上長長的木棧道,季辰昊沿着棧道走過去,木屋中已有一些客人坐着在聊天吃茶果,又有部分客人在木平臺上釣魚。
“木結構和家具都用了原木,還有點木頭的味道。”穆漁拉着他進去坐下,招招手讓服務員上茶,又拿過菜單,“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用這個燒。”
“……”季辰昊無語了,“哪個?”
穆漁理所當然地說:“看圖識菜就行了,反正是我開的麽。”
季辰昊把菜單拿過來一看,那一頁只寫着“現釣現燒”,配以各種魚的圖片和諸如煎炒烹炸烤,椒鹽孜然辛辣等選項。
“你就是不認識這些是什麽魚吧。”
穆漁被一秒戳破,毫不羞愧地說:“我知道怎麽好吃就行了呀。”
秋日涼爽的風掠過湖面,穿過水榭和長廊,吹進小木屋時帶了一些草木湖水的清新氣息,讓人心情為之開朗。季辰昊微微側過頭去,聽着湖水細小的聲響,夾雜着一些不知名的候鳥與昆蟲叫聲,乍聽雜亂成一團,漸漸卻聽出一種奇特的寧定。
穆漁看着他的表情,慢慢道:“山水有清音,何必絲與竹。”
季辰昊一怔,點了點頭。他想起了穆漁在遙遠的岚池山中給自己寄的那一片楓葉,上面寫着“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于這一瞬間明白了穆漁在寄出那枚楓葉時想要告訴自己的是什麽,伸手按住了穆漁的手背,低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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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漁笑道:“我的榮幸。”
茶水與美食陸續端上桌,季辰昊雖然不重口腹之欲,但是近來都沒怎麽好好吃過飯,在古鎮時更是因為穆漁的過敏問題只能窩在酒店裏吃酒店的便餐,聞到這極為新鮮的香氣,也不覺為之食指大動。
穆漁夾起一塊雪白的清蒸魚肉,将幾根細小的魚刺小心除去了,又蘸了一點料汁,放到季辰昊碗裏。季辰昊嘗了一口,道:“清蒸鳜魚。”
“嗯?”穆漁稀奇道,“你居然認識魚!”
季辰昊坦然說:“不認識,但是認得魚的味道。”
“這就是鳜魚喔。”穆漁上下看看,“桃花流水鳜魚肥的那個鳜魚。”
“……穆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不過實踐上就差一點。”
穆漁毫不羞愧,理所當然地說:“季總你看,是這樣的,你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我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但是不認識豬,這叫什麽,優勢互補天生一對啊。”
吃完晚飯,穆總又很神奇地不知從哪裏拖來一輛驢車,半人高的驢子在車前哼哧哼哧地擡腳蹬腿做熱身運動,季辰昊對安全性很懷疑:“你會趕車?”
“驢車不用趕的親,驢這玩意牽着不走打着倒退,但是只要訓好了就會沿着固定的線路走,不用人趕。”穆漁拉着他上車,跟拍電視劇似的把一根胡蘿蔔吊在驢子前面,那驢子輕輕叫了一聲,果然得得得地開始往前走了。
“靈芝園特色驢車游,給個好評啊親。”
車裏雖然弄得很幹淨,但是驢子多少有點味道,季辰昊原本憋着氣,被他一句好評破了功,發現味道倒是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聞。
小黑驢就這麽拉着車子颠颠兒地繞着農莊慢跑,田地裏已是五彩斑斓的時節,稻穗已經收割,曬了一地的稻谷,還有幾個人手握着一種梢頭系了活動長木板的東西,掄圓了膀子拍打谷子。
穆漁說:“那個叫連枷,舊時用來脫粒的,據說是雙節棍的前身,久居城市的人覺得很新奇,特地開設了體驗活動。”
季辰昊點了點頭,倒是沒什麽躍躍欲試的感覺,在敞開的車裏仰天躺下來,秋日的天空清澈蔚藍,漂浮着幾絲通透的羽毛雲,随着他的視線上下颠簸,永遠沒有邊際。
穆漁也躺下來,側過頭,看着他的臉,忽然噗嗤一笑。季辰昊問:“笑什麽。”
穆漁笑道:“季少一定很少出門曬太陽。”
季辰昊不明白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就也沒有回答,穆漁說:“你皮膚好白,就是經不起曬,就這麽半天在外面,竟然已經曬出點色差了。”
季辰昊被他的無聊驚呆了,白了他一眼,道:“上一次這麽看天空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爺爺年紀還沒這麽大時偶爾也會下田耕種,說是動動身子骨,免得生鏽。他去鋤地的時候就把我裹在外衣裏,放田埂上睡覺。他的助理常常害怕我一個翻身就摔下去,站在我身邊看着我,眼睛都不敢眨,爺爺每每瞧見,便會大聲喊,緊張什麽,我的孫子還能怕這個了?”
他停頓了一下:“可能爺爺在最初,也是疼愛過我的吧。”
他很少說這麽長的話,穆漁便也不忍心打擾,側過身子,在他耳邊輕聲問:“後來呢?”
“後來我都不記得了。”季辰昊想了想說,“季辰宇回家之後的很多事我都不記得。我對他們有禮有節,找不出任何不禮貌的地方,只是拒絕跟他們溝通,僅有早晚的點頭之交。今天爺爺跟我提什麽鄭伯克段于鄢,其實他想錯我了。”
“跟季家差不多的人家,哪個不是兒女成群,只是我奶奶身體不好,沒能多生幾個兒子罷了。爺爺解釋那麽多,其實都不必,我哪有什麽不明白,又何曾想過要學鄭伯克段于鄢?由始至終,他都沒有對我爸沾花惹草的行徑有真正意義上的不滿,他不滿的只是莊倩的出身太低太賤,至于孫子,只要驗明是季家的血脈,無論從哪裏來的他都不會拒絕。我這樣油鹽不進,堅硬不化,他自然會分外疼愛季辰宇,這豈不是太過簡單的道理。”
“我一向不相信命運,到頭來卻不得不承認,性格決定命運是沒有錯的。”季辰昊慢慢道,“你說得對,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是我自己太過固執,才會不待見于家人,自己也不得解脫。”
穆漁伸長手臂輕輕抱住他,低聲說:“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的錯。”
驢車平穩停下,穆漁牽着他的手到了上次的那間畫室,支起一面窗板,叫來幾碟小菜和一壺淡酒,聽他講并不愉快的少年時代。從母親的去世到與父“母”弟弟的交惡,從接手公司到被迫去找弟弟回家,從毫無顧忌地排斥身邊的每一個人到真正成為孤身一人。
天空終于漸漸暗了下來,月明星稀,穆漁将躺椅放下來,把手中的毛毯蓋在季辰昊身上,把四個角都按了按。兩人的躺椅并排在一起,季辰昊的手與他的手握在一處,季辰昊停止了回憶,閉上眼睛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麽,穆漁湊近去聽時,他又不說了。穆漁笑了笑,刮了刮他的鼻子,道:“以後再問你。”
季辰昊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人搖醒,穆漁在他耳邊道:“起來了起來了。”季辰昊朦胧地睜開眼睛,卻見眼前的木制窗棂仿佛一扇畫框,将景固于其中,就是一幅天然的畫,天水的交界線于昏暗中慢慢透出一絲光亮。
黯星與淡月被這種熾熱而霸道的光線逐退,天空仿佛等待着一位亘古的君王從水中誕生。
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