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場濃豔的雲雨,似要把這寒冬生生逼出一個春來。

沈惜言扶着桌子站起身,雙腿直發軟,可九爺卻面容冷峻地站在一邊,壓根不來扶他,他一言不發地望着巋然不動的趙萬鈞許久,然後默默套上最後一件衣服,淚眼斑駁地離開了宅子。

趙萬鈞沒追,任由沈惜言深一腳淺一腳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肅殺的冬色裏。

沈惜言走得急,還稀裏糊塗撞碎了一個盤子,盤子裏的玫瑰糕順着地面骨碌碌滾了一路,滾到了剛看了場活春.宮的天狼面前,它嗅了嗅,嫌棄地吠了幾聲。

“滾。”

趙萬鈞突然朝門的方向狠狠砸了一只煙灰缸過去,撞在牆上發出巨響,把一向橫着走的天狼吓得撒丫子竄回狗舍。

他胸膛起伏,鐵拳捏出聲響,卻遲遲未捶向桌面。

他不是不想寵着沈惜言,相反,他簡直想把全世界所有寶貝都給他那心肝兒呈上來,但沈惜言剛才是真讓他搓大火了。

英雄出生困境。光輝如趙九爺,也有一段不準任何人提及的往事。

他打小沒了爹娘,那時上無瓦片,下無立錐之地,年僅八歲便從家鄉孤身北上,一路不知被多少達官顯貴變着法兒當狗使喚、侮辱,所以才極其忍不了“狗”這個罵稱。

他面色陰沉地對着一片狼藉的廳堂抽了一根煙,腦中不斷浮現出沈惜言被他弄得眼圈發紅、咬牙忍淚、一雙白嫩的大腿打顫的模樣,越想越不落忍。

能把向來不怒自威的九爺氣成這副模樣的,唯沈惜言一人是也,能讓九爺發完火之後不是滋味的,也唯他一人是也。

三個鐘頭後,趙萬鈞去了嚴公館找人。

“這麽晚了,誰呀?”巴洛克鐵藝大門內,一個精神萎靡的小厮走過來,“有名帖嗎?”

“沈惜言在不在?”

“巧了,沈公子才來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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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老爺嚴昌平說,趙萬鈞來找。”

“喲,原來是九爺!這黑燈瞎火的,怪小的沒長眼。”打着哈欠的小厮立馬把門前的燈點上,換了一副谄媚的笑,整個人都站直了不少。

小厮即刻進去通報,卻半天沒見人影,趙萬鈞本就心急如焚,這會兒更是不耐煩了起來,恨不得一腳踹開眼前礙事的大門。

過了近一盞茶的工夫才終于有人出來,來人卻是嚴書橋。

嚴書橋皺眉道:“是你?撒癔症來了?”

趙萬鈞彈了彈煙灰:“我找人。”

“喲,您找人啊,人不是被您欺負跑了嗎?”

嚴書橋想起好友來投宿的時候泫然欲泣、脖子上一片紅痕的可憐模樣,心頭怒起,忍不住冷臉哼笑了一聲。

“我要見他。”趙萬鈞推了一把鎖死的鐵大門,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你,你幹嘛!別人怕你,我可不怕!我嚴家哪是什麽閑雜人等能随便進的?”嚴書橋厲聲喝道,頗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愚勇。

趙萬鈞平生最不喜刁鑽之人,尤其是嚴書橋這種嘴欠的。那股子假清高倔強勁兒在沈惜言身上是惹人疼,放別人身上就是惹人嫌。

嚴書橋是擺明了不放他進,他起了硬闖的心思,但這畢竟是沈惜言好友的家,他怕吓着沈惜言了,不然他也不會耐着性子跟嚴書橋這番商量。

趙萬鈞來得不巧,這也得是嚴書橋他爸嚴昌平今日不在,若是在家,肯定要客客氣氣把人請進去喝茶,然後再把刁蠻任性的兒子好好罰一頓,畢竟“趙”這個姓在整個北平就跟九爺名字一樣,重若萬鈞。

他懶得再跟嚴書橋這個小屁孩兒磨唧,直接雙手攏在嘴邊,沖着二樓亮燈的那個客房喊:“沈惜言,跟我回家!”

嚴書橋生怕好友意志不堅定真的下來了,連忙跺腳急道:“你喊吧,喊個底兒掉,喊得大家都知道堂堂趙九爺把客居北平的金陵沈家大公子欺負跑了才好。”

樓上遲遲無人應答,趙萬鈞也不再喊第二次,不然是挺跌份的,除開眼前這個不長眼的嚴書橋,在這座城裏,還沒有人敢像沈惜言這般不給他面子。

他把煙扔在腳下碾滅:“那勞駕你去跟我家那個說一下,讓他出來見見我。”

“什麽你家?你倆男的能扯證嗎就瞎說。”

“老子說是就是。”趙萬鈞突然壓沉嗓音,擡起眼皮,那一眼看得嚴書橋肝兒顫。

“成,那你跟這兒候着吧,看他樂不樂意出來見你。”嚴書橋抛下一句話,忙不疊跑回了屋。這姓趙的果真跟土匪似的不講理得很,也不知北平的姑娘們看上了他哪一點,更不知沈惜言這些日子是如何跟他過下去的。

趙萬鈞站在嚴公館雕花的大門外灑了小半宿的煙頭,然後一個人打道回府了。

他不知道,其實沈惜言一直披着衣裳坐窗戶邊上看他,看他着急忙慌跑來,看他被嚴書橋拒之門外,又看他一無所獲地離開。

他站了多久,沈惜言就看了多久。沈惜言心想,若是明天他還來,就勉為其難地原諒他了。

只是第二天他沒去,一連五天,他都沒再找過沈惜言。

日上三竿風露消。

昨晚從金風玉露大飯店抓包趙萬鈞,結果反被他折騰了半宿,沈惜言一個踏實覺睡到九十點才醒,渾身腰酸背痛,尤其是後面,好不難受,而那個罪魁禍首卻不見了蹤影。

他扶着腰從床上下來,披上大衣,幾個大院裏裏外外找了一圈都沒瞧見趙萬鈞,他還以為人去軍部了。這時,他忽然聽見後院有動靜,好像是鏟土的聲音,他過去一看,正看見趙萬鈞在圍欄裏翻土。

趙萬鈞身着筆挺軍服,一雙黑色的軍靴包裹着有力的長腿,寬肩窄腰,力量蟄伏在軀幹的每一處,配上那刀刻般的英俊側臉,是個血性的爺們兒,也好不養眼。

無論看多少次,沈惜言還是會被那極富侵略性的美感一擊即中,他壓着怦怦直跳的心髒,故意咳嗽了一聲。

趙萬鈞擡頭:“怎麽自個兒下床了?”

“我不自己下床,還等你個壞人來伺候我呀?”

然而,在沈惜言看清趙萬鈞身後一片剛翻過的土,以及那個靠在牆邊裝種子的包裝袋之後,他瞠目結舌了起來。

九爺居然把心愛的菜園子掘了,全部換上了玫瑰花種子!

趙萬鈞調兵遣将之餘,最愛種菜,他說這樣可以磨人心性。平日裏,他待這些寶貝菜如愛人般悉心照料,播種澆水松土施肥,樣樣親力親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即便是外出了,也會請專人來照顧。

不過這些菜可不是用來吃的,他曾經說過:“這菜就跟人心似的,你不認真對待,它就被蟲蛀了,要蔫,要生病,要空心,最後爛進泥裏,就什麽都不剩下了。”

“你,你種玫瑰了?”沈惜言驚得舌頭打結。

趙萬鈞扔了鏟子取下手套:“嗯,專門去請教了華東來的植物家,一人五人六的麻煩老頭,但別說,這種玫瑰門道還挺多。”

沈惜言心跳得愈發厲害了起來,嘴上卻還要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上一句:“挺好的,以後你可以把這些花送給你看上的姑娘,她們一定歡喜的不得了。”

趙萬鈞掐準了這個疑神疑鬼的小別扭要這樣說,他這是昨晚撞見小青的餘氣還未消呢,這小家夥疑心病實在太重,他日若不找個機會好好消除一下,指不定以後要鬧出大問題來。

趙萬鈞摟上沈惜言的細腰笑道:“你倒是說說看,我除了你,還看上誰了?”

沈惜言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姑娘。”

“知道你不是姑娘,老子要的是你這個人,管你是男是女?”

沈惜言偏頭,探究似地上下了一遍趙萬鈞的表情,嚴肅道:“你要是說謊話,信不信我……”

“你怎麽?”

“信不信我等下還走!”

“晚了,打今兒起,我這門就許進不許出了。”

看着在自己懷裏張牙舞爪的沈惜言,趙萬鈞邊說邊用下巴去蹭他的小臉蛋兒,剛剛冒頭的青色胡渣刮得沈惜言直躲。

“邊去邊去,你該刮胡子啦。”

“專門等着紮你。”

“那你也等着,下回我也蓄起來紮你,看誰先受不。”

兩人笑着鬧了一會兒,趙萬鈞把人結結實實摟進了懷裏,一起看那片埋了種子的沃壤。

入春不久,正是播種玫瑰的時節,也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趙萬鈞用下巴蹭着沈惜言微卷的頭發,柔聲道:“過幾月立夏,這裏就遍地玫瑰了,到時你個小花妖就跟這使勁折騰吧。”

這麽大一片玫瑰花田,只要推開窗戶,便能随時置身于搖曳的紅浪與芬芳中……沈惜言稍稍一暢想,恨不能明日就讓它們盛放,然後高聲朗誦一首《羅曼蒂克的贊歌》。

他腦中浮現出九爺每天放下槍杆子回來小心翼翼培育鮮花的場景,又不禁心中憋笑。

這玫瑰可跟菜不一樣。

沈惜言嘴角噙着笑意呢喃道:“真沒想到,原來你也是懂羅曼蒂克的。”

趙萬鈞哼笑一聲:“我還真不懂那些洋玩意。”

沈惜言靠在趙萬鈞強健火熱的胸膛上,不以為然,九爺分明是什麽都懂的。

“對了,你不是說種菜能磨人心性嗎,往後沒了可怎麽磨呀?”

“沒事兒,種花比種菜更能磨練,以後我只要看到這片花,就會想起夫人的……”趙萬鈞說着捏了一下沈惜言的屁.股。

“走開!”沈惜言一臉羞憤地推開這個臭不要臉的男人。

這壞蛋九爺果然不能誇!

趙萬鈞假裝被他推得沒站穩,往後靠在了樹幹上,撞得樹枝嘩啦作響,他面不改色地撣了撣落在肩章上的灰:“夫人手勁兒真大,剛才失言了,對不住。”

趙萬鈞嘴上道歉,唇邊卻挂着一絲逗弄的笑。

“哼,誰是你夫人?我才不是你夫人呢。”

“是,您不是我夫人,您是我祖宗,我得給您掃塊高臺供起來。”趙萬鈞伸手攬過沈惜言的肩膀,再次把他的小玫瑰花撈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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