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趙九爺,何許人也?

趙大司令的獨子,年輕的少帥,和他老子一塊兒握了一個城的兵權。那是他為人敬畏的本源,也是無人能及的魅力。

可偏偏沈大少初來乍到,不通曉這些,只記得趙萬鈞被那群保衛員巴結擡舉時的場面。

沈惜言到香園的時候,臺上的戲唱了一半,眼前已然是一片衣冠滿座的盛況。

有錢的爺坐在裏頭享受,平頭百姓就端個馬紮在外邊聽,随意走上兩步,都能踩中一腳嘎嘣嘎嘣的瓜子皮。

茶樓售票夥計端了個裝錢的盒子上來,笑臉相迎道:“一個大洋,您請吧。”

“一個大洋?站這裏聽?”沈惜言大吃一驚,雖說他從來不缺錢花,但蹲外邊看場戲要價一個大洋,他還是頭一回聽聞,簡直比百老彙的大型歌劇還貴。

一旁嗑瓜子兒的戲迷道:“喲,瞧您就是生客,往裏坐還得花更多呢,想聽青鳶公子的戲,您就甭在乎這點兒錢財了。”

沈惜言交了錢,主動跟旁邊的人聊了幾句,方知原來這個青鳶公子是北平大受歡迎的名伶,多少人為了聽他一場戲,從天沒亮就開始排隊搶票,只為了占個好些的位置。

沈惜言問他:“這位大哥,你可知趙長官趙九爺坐在哪裏?”

“九爺是青鳶公子的貴客,有專門的座位。”

那人指了個方向,沈惜言便順着往上看去,在黑壓壓的人頭盡處一眼望見了一座帶珠簾的雅閣,趙萬鈞正端坐其中。

九爺是側對沈惜言的,從沈惜言的方向,正好可以瞧見九爺盯着臺上虞姬入神的模樣,那溫和下來的眉眼神情,定是喜愛的不得了才會有的樣子。

四方悲歌起兮,虞姬為項王徐徐舞動鴛鴦劍,底下掌聲雷響,一片喝彩,趙萬鈞也跟着拍了兩下巴掌,可若是細看就能發現,他的目光其實壓根不在那曼妙的虞姬身上,而是在戲臺的某個虛空的點上,他面前的瓜果茶水也完全沒動過。

《霸王別姬》是趙九爺百聽不厭的心頭好,再由青鳶這個名角兒唱出來,本該是醉人的,然而今日這場戲,他卻實在聽得心不在焉。

他昨晚回家,半宿都在想那個白天搭救的人,這輾轉反側的情形倒是和沈惜言不謀而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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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沈惜言想的是九爺的能耐和權勢,而九爺惦記的是沈惜言這個人。

要說他趙萬鈞手下救過的人,往少了說也能從他宅邸排到護城河去,可唯獨這金陵來的小家夥在他心中紮了根。

那鹌鹑般無助的身影、驚慌的眼神,總是反反複複在他心頭浮現,還有那隐約溢出的、從他鼻尖萦繞至心間的芬芳。

九爺頭一回覺得,花香附在一個男人身上竟比塗脂抹粉的女人更合适。

而最讓他難以忘懷的,是沈惜言精瘦的腰,那麽細,那麽軟,他只需一只手臂就能完全撈進懷裏,甚至還能感受出布料下的微顫,哆哆嗦嗦地,一路顫到他心坎裏去。

他想命人立刻去把小鹌鹑帶到他面前來,他要親自瞧瞧那布片下的皮膚究竟是怎樣在顫動,怎會有如此大的威力……

最後,他只是翻身下床,站在窗邊點了根煙。

想他這風風光光的十幾載,心系戎馬,向來只醉卧沙場,從不沾染色欲,他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就這麽平白無故地想一個人也能想出火來。

“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戲臺上,虞姬已然揮劍自刎,楚霸王悲痛欲絕,衆人唏噓扼腕。

有錢的戲迷掏出銀元首飾扔上臺,更有梨花帶雨的闊太太,抱着珠寶盒一件一件往虞姬身邊砸。臺上臺下,霎時一片叮鈴哐啷金銀作響。

戲是好戲,人是美人,可沈惜言愣是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好不容易才挨到謝幕。

待戲迷們紛紛意猶未盡地開始離場,他便逆着人群往裏走,一路被人推來擠去。不知誰踩了他一腳,踩得他龇牙咧嘴“哎喲”一聲,魂差點兒飛了。逆流而行絕非易事,況且這茶樓的大門也不算寬敞,他卯足了勁兒接着擠,又被狠踩了好幾下,腳趾頭都恨不得被碾腫了,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呼痛出聲,轉眼就把要找的人給看丢了。

九爺的座位上,已是空空如也。

沈惜言心裏一涼,四下張望,哪裏還有趙萬鈞半點兒影子。

沈惜言懊惱不已,他原本是怕打攪了趙萬鈞的雅興才沒有直接進去的,早知如此,就不該等這出戲唱完!

好不容易才找見的人,這下又不知該上哪兒去尋了,那箱子多耽擱一秒鐘,就多一分拿不回來的風險,預想到年事已高的奶奶問起項鏈時的情景,沈惜言頓時急火攻心,氣得跺腳,整個人呆愣地杵在那兒。

人聲鼎沸,擦耳即過。恍惚間,他被人粗蠻地推着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個踉跄就絆在了坎上,身體也頓時失了平衡向後摔去,就在他以為屁股絕對要開花的當口兒,竟穩穩當當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找人?”身後響起低沉醇厚的聲音。

沈惜言渾身一震,猛然回頭,在看清身後那人之後,他險些喜極而泣。

他一把攥住趙九爺軍裝前襟,高聲道:“原來你沒走呀!”

“我沒走。”

沈惜言沒頭沒尾的話和眼中閃爍的激動讓九爺一時拿不準意思,只好順了沈惜言的話往下回答,不過他看着胸口那雙白皙修長的手,心情倒是大好了起來。

他方才正托班主送賞錢給青鳶,一打眼就看到個人群中被撞得東倒西歪的小身影,再仔細一瞧,那人不正是他念了一天的沈惜言嗎?于是他想也沒想便撥開人群過來了。

“來找我的?”

沈惜言是富家少爺,打小不會拐彎抹角,他直說道:“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九爺。”

“喲,還真是來找我的,那咱出去說?”

其實趙九爺跟這兒一站,原本哄鬧的戲迷們早都自覺地繞道而行,如同開了一個無形的防護屏障,然而這喧嘩場所畢竟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好!”沈惜言點點頭,急不可待地擠入人堆往外走去,時不時還回頭看看趙萬鈞有沒有跟丢。

“哎,慢點兒。”

兩回見面都在緊要關頭,趙九爺生怕這小鹌鹑又摔了,連忙上前拿胳膊護着,一路把人請進車裏才放下心來。

方才聽聞沈惜言有事求自己辦,趙萬鈞這心裏甭提多喜悅了,可嘴上卻端起九爺沉穩的架子來:“不急,有事咱慢慢說,午飯吃過了嗎?”

趙萬鈞本是句寬慰的話,誰成想卻讓沈惜言驀地瞪圓了眼,他像只炸毛的貓,擡高音量反問道:“不急?哪裏不急?昨日保衛廳把我的箱子從火車站拿走,我要的時候卻跟我說找不到了,我看他們都些不是好請動的人物,便來來回回打點了不少錢出去,結果沒一個肯真正替我找箱子。”

不怪沈惜言這麽不客氣,實在是被昨天保衛廳那些人敷衍怕了,他生怕九爺跟他們一樣,壓根不把他當回事。

趙萬鈞撐在方向盤上認真聽沈惜言控訴,眼底笑意更甚,慢慢地就看走了神。除了他義父趙司令,他已經很久沒聽誰對他這般大聲說話了,他覺得沈惜言長得好看,連火急火燎的模樣都是好看的。

沈惜言連珠炮似的說完一長串前因後果,還有在保衛廳受的氣,一點兒沒掩蓋地全說了,末了唉聲道:“那裏面有我最最重要的東西,不能丢的,你還說不急,怎麽能不急啊……”

沈惜言話裏的委屈讓趙九爺心頭一揪,頓時不落忍極了,他立馬順應道:“要急,當然要急。”

沈惜言突然想起什麽,揚起脖子補充道:“昨天在火車站,就是你擔保說箱子不會丢的!”

看着沈惜言悲憤怆然的神情,趙萬鈞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麽率真可愛的人,可真是個稀罕寶貝。

“你不要笑我。”沈惜言白皙的面上浮起羞惱的紅暈,不一會兒,眼圈也開始急的泛紅了。

見沈惜言這回是真不高興了,趙萬鈞終于收起戲谑,正色道:“你說的沒錯,這事它都怨我,為了給你賠罪,我趙萬鈞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東西給你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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