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保衛廳門口沒有黃包車敢停,夕陽下,沈惜言站在街口踮腳張望了半天,鼻尖都起了汗珠。

趙萬鈞也沒走,靠在車門前看沈惜言尋車,看他究竟打算什麽時候才尋到他這兒來。

可沈惜言畢竟不是個厚臉皮的,九爺幫了他這麽多,他哪裏還好意思腆着臉叫九爺送自己回去?

見方才還當衆使喚他的小家夥這會兒又不願求自己辦事了,趙九爺搖頭笑着抽完最後一口煙,掐了煙頭沖沈惜言道:“上車,我送你回嚴公館。”

沈惜言一回頭,瞧見趙萬鈞在樹蔭下沖他招手,那點猶猶豫豫的心理負擔一下就煙消雲散了。

他心想:反正是九爺主動要送我的。

上車前,沈惜言問趙萬鈞:“說起來,你昨天不是要見廳長嗎?怎麽沒一會兒就走了呢?”

“使館那邊臨時出了點事,不然哪能讓你受這種委屈。”

沈惜言擔憂地問:“要打仗了?”

趙萬鈞笑笑:“放寬心,跟打仗不相關。你回國的正好,這兩年太平多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從國外回來的?你調查我了?”

“是你寫在登記冊上的。”

趙萬鈞說得面不改色,沈惜言想了想,卻還是覺得不對,他登記的時候明明沒讓九爺瞧見內容,莫不是九爺後來又專門問保衛廳要了他的資料看?

沈惜言思索着上了車,這才想起自己還帶了謝禮,他忙把懷裏備好的銀錢和手上的武昌魚一同送到趙萬鈞面前:“九爺請笑納,這武昌魚是我師母親手腌的,口味一絕。不過九爺幫了我兩次,這點小東西實在寒酸了些,等我這幾日安定下來,再攜大禮登門拜謝。”

趙萬鈞接過裝魚的袋子打開看了一眼,“嗯”了一聲道:“這魚看着美味,我收下了。”

趙萬鈞說着把魚放好,發動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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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惜言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了大半,兀自捧着一袋沉甸甸的大洋,暗道糟糕。

九爺肯定是嫌錢太少了,他記得以往他父親送禮都是一箱一箱金條送的,送一袋銀元實在太過寒碜。

這一尋思,沈惜言臉都臊紅了,他堂堂沈家大少爺,還從未在錢財方面丢人過。

沈惜言忍着羞愧道:“我爸在北平有一筆財産,我還沒來得及去取,囊中羞澀,還請九爺別嫌棄,雖然不多,但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看着沈惜言兩汪誠摯的眼和一片粉紅的耳尖,趙萬鈞哭笑不得,心道:小東西,花多少錢都不夠請動爺的,放眼整個北平,能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地怪罪我、使喚我、打發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暗地勾勾唇角,面上故作不悅道:“用錢就想打發,你倒是把我當成保衛廳那幫雜碎了。”

“不是不是,我絕對沒那個意思!”沈惜言連忙擺手,又小聲說,“他們加起來也比不上你呀……”

雖是句嘟囔,但趙萬鈞卻一字不落地聽清了,他心中就像被小貓爪撓了一下,又像被人澆了一勺槐花蜜。

見九爺打着方向盤不說話,也徹底不看自己了,沈惜言悄悄捏緊錢袋子望向前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只怕人家會嫌錢少,哪裏想得到九爺會這樣以為。

過了好一會兒,沈惜言還是忍不住試探道:“你生氣啦?”

趙萬鈞還打算一直這麽故意繃着呢,連沈惜言偷瞄他好幾眼他都忍了,誰成想對方一句小心翼翼的詢問就讓他徹底繃不住了。

趙萬鈞看了眼小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沈惜言,啞然笑道:“逗你玩呢,這錢你自個兒留着,日後請我吃幾頓飯就行了。”

見趙萬鈞沒有生氣,沈惜言猛地點點頭:“這樣也好。”

車子一路駛過熙攘的街,窗外的熱鬧向後疾馳,叫人應接不暇。

樹蔭下的露天茶館、隐于人海的樓閣牌坊,路邊吞劍的、唱戲的、遛馬戲的、變魔術的。仔細一瞧,那生意火爆的茶樓、牛羊肉店、老酒館中還藏着一間典雅的咖啡館,西裝裁縫拿着皮尺站在一堆長衫布鞋鋪子裏,小販高聲叫賣、剃頭匠的鋼叉碰撞、潑辣的女人在街頭訓罵男人,吟游的高鼻子牧師穿梭其中沿街唱詩……濃郁的本土風情滲透入每一寸空氣,無論貧富雅俗都體現得淋漓盡致,除此之外還點綴了星點西洋文化,這樣的結合看上去不僅毫無突兀之感,反倒渾然天成,兼容并包。

沈惜言惬意地趴在車窗上,傍晚的熏風吹眯了他的眼,面前閃過的每一樣都讓他新奇不已,這獨樹一幟的擁擠熱鬧,不同于他曾見過的上海灘十裏洋場,更是他在金陵和美國都不曾感受過的。

自從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他就一直沒消停過,現在終于可以踏踏實實欣賞這皇城根下的市井繁榮了,然而剛拐過一個彎,他就眼尖地看到一個男的從身旁瞎老頭的褂子裏順了一個錢袋出來。

他瞪圓了眼大喊:“九爺快看,有小偷!”

趙萬鈞順着沈惜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小偷已然掂着錢袋揚長而去,其實他早就看見了。

在這看似平和繁華的城裏,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不平事發生,倘若每件都插手,豈不是比保衛員還忙?何況抓人破案本該是保衛廳的活計,除非廳長拉下老臉親自三顧茅廬,否則他絕不代勞,省得那些拿公糧的二五眼淨吃幹飯。

但今天不一樣,有個他在意的小家夥跟他旁邊坐着,滿臉逮到賊的興奮得意,眼下他就是想不管都不行了,萬一打擊到小少爺的興致豈不是罪過?

趙萬鈞将車拐到路邊停穩,對沈惜言道:“你跟車裏呆着別動。”

沈惜言向來是個不安分的,趙萬鈞前腳剛下車,他後腳就興奮地跟着下去了,畢竟這賊是他發現的。

小偷此刻已經若無其事地晃悠了幾十米遠,趙萬鈞追上去拍了拍小偷的肩,小偷一回頭見是九爺,吓得撒丫子想跑,但為時已晚。眨眼的工夫,那小偷就失去了全部的抵抗,被趙萬鈞反剪住雙臂。

沈惜言看呆了,原本擡起的手連巴掌都忘了拍。他只知趙萬鈞槍法了得,卻不知原來他拳腳功夫也如此強悍。

在沈惜言震驚的目光中,趙萬鈞三兩下将那小偷制服,從隔壁水果攤順手捎了根麻繩,繞了幾圈把人綁在路邊焊死的鉛鐵皮管道上,然後把錢袋悄悄放回了無知無覺的瞎老頭口袋裏。

趙萬鈞裝作巡邏的保衛員在老頭耳邊提醒道:“近來小偷多,前陣子不少人被偷了錢,老先生要看好自己的財物,防着些。”

沈惜言還等着看那老頭感激涕零呢,沒想到就這樣一氣呵成地結束了。

二人目送瞎老頭離去,周圍已經圍了小半圈納涼的人,他們嗑着瓜子,對那被綁住的賊指指點點,不一會兒,巡邏員就到了。

趙萬鈞理了理袖口,趁巡邏員還未發現他,攬住沈惜言離開現場:“不是叫你在車上等我嗎?”

“我想看,我還沒見過抓賊呢。”沈惜言歪頭仰視着九爺,晚霞在他的雙頰上擦了一層胭脂般的紅,襯得目若桃花。

九爺垂眼問他:“火車站那回沒看夠?”

“不一樣,這個賊是我發現的。”沈惜言得意地說罷,又難掩可惜道,“可是你不告訴那老頭方才發生的事,他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誰。”

九爺偷偷撚着沈惜言柔軟的頭發道:“這老頭耄耋高壽,臉色萎黃想必思慮過重,氣短無力明顯有病在身,本來也沒多久活頭了,我要直接告訴他有人偷了他錢,他必會憂心許久,說不準還得帶進棺材裏去,不如讓他蒙在鼓裏。”

沈惜言大吃一驚,剛要說話卻嗓子眼一癢,咳嗽出聲。沒想到趙萬鈞僅一面就能看出這麽多東西來,而他卻只顧邀功了。

趙萬鈞一邊撫着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笑道:“逗你的,其實是這世上想要敬我謝我叫我恩人的太多,我嫌煩。”

“啊,那我呢?”沈惜言啞着嗓子問,他還想日後稱九爺“恩人”的。

“小家夥,你與旁人可不同,自然是随意。”趙萬鈞捏了捏沈惜言的後頸,捏得他直縮脖子。

“我為何與旁人不同?”

“你合我眼緣。”

“怎麽個合眼緣法?”

趙九爺但笑未語。

見九爺突然不回答了,沈惜言也發現自己好像問了個尴尬的問題,他連忙轉了個話頭:“九爺,你身手可真好,比保衛廳那些人厲害多了。”

趙萬鈞聽罷,哈哈大笑了起來:“那是自然,他們那幫沒上過戰場的保衛員,自然練不出好身手,真正的練家子,不是武館裏花拳繡腿練出來的,是從冷兵洋炮裏九死一生來的。”

這說法沈惜言還是頭一回聽,他突然來了興致:“既然上戰場有九死一生那麽苦,你當初又是為何要選擇從戎呢?”

趙萬鈞摩挲下巴思忖了片刻,道:“這樣,我給你講個故事。”

沈惜言講快講,我最愛聽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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