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車就在前面,二人在清涼的晚風中逐漸放慢了腳步。

“有個沒爹沒娘的小孩兒,過苦日子長大的,十一歲那年,他被商會運輸隊收養,那時候汽車是稀罕玩意,多數商人運送物資還要靠人力馬力。”

“這個我知道,我家經常運貨,不過大多走的是水運,我祖上做船運生意,整個碼頭都是我家的船。我小時候最愛跟船了,一路上有美味的河鮮,沿途還能看風景,可好玩了……”

一提起水上的日子,沈惜言就忍不住眉飛色舞地講了起來。他還記得每次上船,只要往那鋪着鹿皮軟墊的船頭一躺,就好像鑽進一團夢裏,白天卧在搖曳的水波中聽珠簾旁的琵琶女彈曲,随風入夜後,便枕着一船星河沉沉睡去……那時的無憂無慮,他現在想起還頗有些懷念。

沈惜言開口便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富人論調,可看在趙九爺眼裏,卻委實可愛得緊。

九爺還攬着沈惜言的肩,二人貼得很近,近得沈惜言能一眼看清九爺面上浮起的笑。

“九爺,你在笑什麽?”沈惜言直覺趙九爺是在笑他,心裏不樂意了起來。

“放心,我要講的故事,保證跟你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沈惜言不信:“那你說說,有何不同?”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趙萬鈞繼續方才的故事說道,“有一回,那小孩兒跟車北上,車隊穿越最荒涼的山道時,突然半路響箭,一窩馬匪殺了出來,他們不幸遇上了當地最兇悍殘忍的響馬,而那響箭恰巧擦中他的肩頭,直接削走了一塊血淋淋的肉。”

“嘶……”沈惜言聽得肩膀一痛,腳步都亂了。

他還以為九爺說的“不同”是陸路和水路的環境不同,壓根就沒往劫財方面想過。

沈家百年船運,財力雄厚,每年都會動用大量金銀財寶安撫航線上的水盜,不僅從未被劫財,每次出船還有沿途水盜暗中保護。不過,這些都是沈惜言的父親暗中操作的,沒讓沈惜言知曉。

沈惜言瞪圓了眼道:“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然後呢?”

趙九爺就知道這小家夥會被吓到,他故意壓低嗓音,在沈惜言耳邊幽幽地說:“然後盞茶的工夫,車隊打手都被殺光了,血流成河,斷肢遍地,好多人死不瞑目……”

沈惜言聽得脊背直發涼,不由得往九爺胸口縮了縮,他催促道:“那個小孩子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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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主動往懷裏闖,九爺哪有放過的理兒?

趙萬鈞順勢摟住沈惜言的腰道:“還剩一口氣的領隊将信物悄悄塞到受箭傷的小孩手裏,要他快逃,倘若逃出生天,就将這信物交于北平一位剿匪将軍,為他們報仇。可四處都是窮兇極惡的馬匪,方圓十裏荒無人煙,他又能往哪兒逃?即便暫時逃出去了,又能逃多久?”

“是啊,這該怎麽逃呀……”沈惜言不由得在晚風中捏了一把虛汗,緊張得要命。

“情急之下,小孩兒想起一早吃酥油餅的時候,包餅的報紙上寫着今日有位剿匪凱旋的将軍要帶兵北上路過此處,按腳程算差不多快到了,只不過走的是另一條路,恰好馬匪的信條又是‘趕盡殺絕,不留後患’。”

“于是他想了個一箭雙雕的賭命法子,利用身形優勢和自己的血跡,狂奔六裏地,把追殺的馬匪一路引至将軍的面前,這時他已失血過多,終于倒在将軍馬下。”

“什麽?”沈惜言一把抓住趙萬鈞的袖子,急切地問,“那他後來怎樣了,還活着嗎?”

趙萬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這才想起來趙萬鈞講的是自己,只是這情節太驚心動魄,他真當故事去聽了。

他放開趙萬鈞被他揉皺的袖口,有些不好意思道:“九爺,你繼續吧。”

趙萬鈞眼中卻笑意更濃,他繼續道:“為此,那将軍半路上又立了仕途至關重要的一功,随後将小孩送去城裏的大醫院輸血,走之前還留了封信給他,信上說他今後要想保家衛國,可去北平找他,他姓趙。”

“姓趙?你也姓趙!”

“嗯,他是我義父。”

沈惜言只知趙九爺是個厲害人物,經歷恐怕也不會簡單,只是沒想到他才十歲便從鬼門關走過一遭。

盡管趙萬鈞當時平安脫險,可沈惜言還是心有餘悸:“那萬一趙将軍那天鬧肚子啓程晚了,又或是幹脆換了條路走,怎麽辦?”

“那今兒就沒人幫你找項鏈了啊。”

“啊……”

沈惜言還以為趙萬鈞有其他精妙絕倫的脫身之法,沒想到是破釜沉舟。不過當時形勢如此緊迫,又死了那麽多人,即便是身經百戰之人也未必能有以身誘敵的計謀和膽魄,一個十歲小孩能如此,已是超脫凡人了。

回嚴公館的一路上,趙萬鈞又講了山寨剿匪、擊退洋寇、血洗反賊。

他有意挑刺激的、震撼的、命懸一線的講,絕對都是沈惜言這種含着金湯匙長大的白白嫩嫩的嬌少爺所想象不到的場面。

沈惜言知道了趙萬鈞原來并非北平人,直到一年後他才得知,原來趙萬鈞也是在江浙一帶出生的,還很有可能與他同鄉。因此他故意嘆道:“哎,我家鄉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怎麽孕育出你這麽個愛欺負人的壞人來啦?”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現在的九爺在沈惜言眼中就是個鐵骨铮铮的大英雄,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遠方殘霞未散,他仿佛看到一叢燎原烈火,從趙萬鈞眼中一路灼至天際,化作血色沸騰的火燒雲,也燒進了他懵懂的心裏。

“男兒何不帶吳鈎”,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這句輕視書生的話說得在理。

雖說沈惜言是嬌生慣養的少爺,也怕傷怕死,但男人骨子裏的英雄情懷卻是與生俱來的。

看着沈惜言眼中毫不掩飾的崇拜和向往,趙萬鈞心裏那叫一個舒坦,絲毫不亞于跟着義父打勝仗的時候,在簇擁中打馬過長街。

将自己的過往像說評書一樣講給一個人聽,這還是史無前例的一回。

趙九爺此人不喜邀功,打小聽的馬屁多了也淡然了,阿谀奉承的東西不能當真。可就是這麽一個思想天真的小少爺,讓九爺多少年的定力統統破了功。

“這樣的故事還有不少,你愛聽,往後我經常說給你聽。”

“好!”

沈惜言不假思索地點了頭,又突然意識到什麽。

九爺說……經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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