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下無人,沈惜言終于有機會把昨晚寫的字給趙九爺看了。

趙萬鈞托着那薄薄的紙,有些詫異,想不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大少爺,草書竟寫得這般氣勢磅礴,如龍似蛇,每一道筆鋒都成熟蒼勁,飽含恣意潇灑,完全不輸大師之筆。

沈惜言的手他是捏過的,甲蓋圓潤,膚白如玉,指骨纖長,本該作翻書拈花用,想不到也有這般力道。

趙九爺雖說不好文學,也不附庸風雅,卻獨獨愛賞書畫,多年來結交了不少會寫字作畫的大師為友,收藏了許多名家字畫,沈惜言這一手草書,算是不偏不倚撞進九爺心門了。

他拿着沈惜言的字,實在有些愛不釋手,贊道:“好字!”

沈惜言絲毫不謙虛,反倒難掩得意道:“我的字,以往在金陵可是論錢賣的,每每逢年過節都有人排隊找我寫聯。”

臨近正午的陽光下,趙萬鈞掃過沈惜言眼尾飛揚的笑意和紅撲撲的臉頰,那細嫩的皮膚仿佛被撒了層金粉,看上去比西城的水晶糕還軟,若是碰了,也不知會有怎樣的觸感。

趙萬鈞喝了口茶,大手一揮道:“成,這幅多少錢,我出三倍買下,不夠再加。”

沈惜言“噗嗤”一聲笑出來:“買什麽呀,這是專門寫給你的。”

“寫給我?”

“是呀,除了我奶奶,我還沒給誰贈過字呢。”

見九爺目光深深地瞧着自己,沈惜言下意識摸摸臉頰問道:“怎麽了?”

“沒怎麽。”

趙萬鈞摩挲了一會兒紙面上的落款,不露聲色地把字收好。

沈惜言想起了什麽,突然雙手托腮悶悶道:“對了九爺,你可不許把我送你的東西轉贈給你那些個相好的啊。”

他心裏還惦記着九爺的“風流史”呢,雖說他已經用“人無完人”替趙萬鈞開脫了,可每每回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得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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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來的相好?”趙萬鈞一時摸不着頭腦,忽然想起前天在保衛廳的事,這才反應過來是這小笨蛋真聽去誤會了。

他無奈道:“你甭聽保衛廳的人胡說,都是些嘴把不住邊的主兒,我這些年軍隊呆着呢,女人都見不着幾個,非要說什麽相好,槍就是我相好,的确有不少。”

沈惜言聽罷猛地擡頭,眼裏盈盈一汪驚喜:“原來你沒玩弄過女人呀?”

趙萬鈞額角青筋驟然一暴,剛喝的一口熱茶險些噴出來。

三日後,折騰保衛廳一月有餘的正陽門東車站劫案終于告破,所有犯人一網打盡,贓物追回大半,效率較之前不知高了多少倍。

“……保衛廳廳長孫普愛稱:此次全靠趙萬鈞少帥鼎力相助,才得以迅速破獲此案。”

沈惜言讀完報紙內容,嘆了口氣,輕輕放下報紙。

明明項鏈找回來了,團夥落網了,隐患也解除了,可他這心裏卻依然不是滋味,究其源頭,就是報上提到的那個人。

趙九爺那日離開嚴公館的時候,表情說不上來的微妙,可他光顧着為九爺原來是個潔身自好的正人君子高興了,毫無半分察覺,直到過了兩天才慢慢感到不對勁。

無憑無據,他說人玩弄女人,還給人強行安了一屁股風流債,怎麽想對方都是該惱的,更何況還是九爺那號人物,九爺當時未發作,恐怕是懶得與他這口無遮攔之人計較。

人家可是北平城鼎鼎大名的少帥,幾番不計報酬地幫他,還給他送藥,卻被他這般編排……

如此設身處地、絞盡腦汁去思考某人生氣與否,這在沈惜言這個大少爺身上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然而,沈惜言越想心髒越往谷底跌,眼下案子結了,藥也送了,趙萬鈞鐵定不會來找他了,想要道歉,就得親自上人府上去,可人家未必還待見他。

沈惜言思前想後了許久,趙萬鈞的身影時常在他腦中出現,揮之不去,猶如頑症。

想他活了十九載,從未如此憂思顧慮過,還是為一個相識不過數日的男人。

沈惜言往自己腦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他沈大少做事,何時變得這麽婆婆媽媽?

思及于此,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登門去了,結果人還沒從車上下來呢,就怯了。

拉車的忍不住提醒:“爺,您到了。”

沈惜言已經在趙萬鈞院裏站了一炷香有餘,他來的時候第一道院門沒關,想也沒想直接走了進來,可面前這第二道紅木大門仿佛關着什麽可怕的事物,令他一再擡起手又放下,就是敲不下去。

他還從來沒幹過上門道歉的事,該怎麽做,該說些什麽,他一概不知。

他站在門外徘徊了半天,殊不知趙九爺就站在一旁的屋裏看他,把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連那細微的皺眉嘆氣都沒放過。

趙萬鈞方才正在書房看畫,聽到外面有陌生腳步,還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敢擅闖他宅邸。他剛拿起槍,一個急匆匆的小身影便撲進他眼中,然後擱他眼前站了許久……

對于趙九爺來說,沈惜言實在嫩得很,心裏有事全往臉上擺,沈惜言為何而來,他只需看一眼就門兒清。

想起上回在嚴公館的事,趙萬鈞忍不住地勾起唇角。

這要換了任何一個稍微長眼的人,誰敢當他面說出這麽不敬的話?就算無意說了,也肯定早都抓緊賠罪了,可沈小少爺偏偏是個沒心眼的,用不着玩那些人情世故,也天生沒奉承別人的必要,自然不習慣先替對方着想。

不過看這樣子,小少爺還是終于回過味來,開始着急了。

院裏的沈惜言依舊徘徊不前,像只出殼沒多久的小鹌鹑似的,來回在趙萬鈞心尖尖上撲棱,勾得他心癢難耐。

他心道:小東西,你就放心大膽敲門吧,我還能生你氣不成?

然而沈惜言畢竟不是九爺肚子裏的蛔蟲,壓根不知九爺正等着他敲門。他還在跟自己作思想鬥争,恨不得把兜裏的玫瑰拿出來數花瓣,數到單數就立馬敲下去。

正在這時,方才還晴朗的豔陽天突然平地一聲驚雷,吓得本就緊張的沈惜言一個激靈,轉眼天降大雨。

“哎喲,我怎麽這麽倒黴啊……”沈惜言一臉菜色地看着身旁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壓根不敢靠過去,只能先用手給口袋裏的玫瑰擋雨。

他想躲進對面的回廊裏,又怕萬一撞見宅子裏的人太過唐突,沒過多久,身後門鎖響動,轉眼雨停了,他轉身一看,是撐着傘的九爺。

擾他心弦的人此刻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毫無防備,心髒一下跳得厲害,半天才回過神來。

藏在傘下的陰影裏,沈惜言偷偷打量了一下趙萬鈞的臉色,得出一個結論:沒笑,定是在生我的氣。

“九爺,我那日不是有意說那些不敬的話的,我……”沈惜言匆忙開口,卻不知後面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他在這糾結了半天,居然忘記打腹稿了。

沈惜言急得滿臉通紅,水珠順着他的發梢如眼淚般滑落至下巴尖,“滴答”一聲落進九爺心海,開出一朵水花,蕩起層層漣漪。

趙萬鈞還是沒繃住,笑了。

果真沒走眼,小少爺是個惹人疼的。

趙萬鈞擡手拭去他發梢的水珠:“你以為我的心眼跟芝麻那麽點兒啊?”

突然被人觸碰,沈惜言下意識縮了脖子,半路想到是趙萬鈞,又乖乖伸了回去,待趙萬鈞給他擦幹淨,才抿唇道:“我以為你那日是負氣走的。”

沈惜言一字一句都說得小心翼翼,殊不知正好勾起了趙九爺的壞心思。

他故意擺譜道:“氣倒不至于,只是這心裏總有點不舒坦。”

聽聞自己還是惹得人不高興了,沈惜言簡直後悔得要命,他擡頭望向趙萬鈞,無比誠懇道:“上回在車裏,九爺不是說要我請吃飯嗎?擇日不如撞日,剛好要到飯點了,不如我擺宴賠罪,順帶道謝。”

沈惜言頓了頓,期待地問:“九爺,你看行嗎。”

提議完完全全正中下懷,可趙九爺這譜還沒擺完呢。趙萬鈞向下瞄着沈惜言,呼吸相聞間牢牢鎖住了眼前之人。

他假意思考片刻,然後裝模作樣地點頭:“成啊。”

看到趙萬鈞答應了邀請,沈惜言終于松了口氣,他心說:還好九爺是個大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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