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車是九爺親自開的,沒叫司機,路是沈惜言悶頭指的,飯店則是沈惜言那日坐在車上看到的。

沈惜言初來乍到,壓根不知這些路具體叫什麽名字,只記得方向,一路上“左左左右右右……往前走……拐彎拐彎……哎呀你開過頭啦”,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

趙萬鈞平生還是頭一回這麽被人指着開車,差點兒開出一腦門汗來。

他把車子拐到路邊空地停好,沖沈惜言道:“哪天軍隊出征,應該請你去當指揮官。”

沈惜言一聽出征,吓得連忙擺手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會把你們帶進敵人包圍圈的!”

沈惜言絲毫沒察覺到自己被調侃了,認真駁回了趙萬鈞的說法,把趙萬鈞接下來的話全都噎在了喉嚨口。

趙萬鈞只好辛苦忍笑,誰叫邊上那位是個稀罕寶貝呢?

悶雷天難開,急雷雨易停。夏天的雨,來去皆快,一路過來,已然放晴,天邊還挂了一彎彩虹。

下了車,趙萬鈞擡頭看了眼“德昌番菜”的招牌:“西洋菜?”

“對呀,九爺吃過嗎?”

“沒。”

沈惜言心中一喜,看來本事通天如九爺,也有沒到過的地方沒做過的事。

雖說北平以吃番菜為上流标杆,可趙九爺作為這四九城上流中的頂層,卻從來不愛幹随大流的事。究竟何為雅,何為俗,他自有一套标準,即便接待洋人的時候吃的也是本地菜,若有誰拿不穩筷子就好好學,學會了再吃。

趙萬鈞在北平呆了多年,還沒注意過這裏,兩層小洋樓遠遠藏在參差的建築中,難以發現,不過沈惜言眼尖,那日車過的時候一下就看到了。

既是番菜館,自然從外到裏都跟其他飯店不同,光是鋪了羊絨地毯的樓梯和沿路的水晶燈臺就是典型的歐式裝潢,要是冬天,四周壁爐還得生火。進門的時候隐約能聽見裏頭有人在拉梵婀玲,悠揚的《天鵝湖》配上昏暗幽靜的燈光,弄得人上樓的腳步都不敢邁得太重,更是讓趙萬鈞有些無從下腳。

不過對于沈惜言這種花花大少來說,來這樣的地方早已是輕車熟路,他向來喜歡光怪陸離的西洋文化,在外國四年也吸收了不少,這會兒可算是如魚得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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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馬當先,興奮地拉住趙萬鈞的胳膊往裏走。

趙萬鈞一手插在褲袋,一手被沈惜言牽着,心說小家夥手勁兒還挺大,他跟在後邊連一步都慢不得,難怪能寫出如此遒勁的草書來。他原本是不太待見這種地方的,但看到沈惜言如此高興,也就随他去了。

九爺沒來過這,可不代表這的老板不認得他,他的車剛停在樓下的當口,侍應生就着急忙慌地前去報告了,說是和一人牽着手來的。

老板正跟小妾蜜裏調油呢,聽聞九爺來了吓了一跳,立馬穿戴整齊出來迎接。他還以為九爺帶的是女人,正準備瞧個稀奇,沒想到竟是個男的。

“這不是九爺嘛!鄙人秦向榮,是這家飯店的老板,不知九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穿西服打領帶的秦老板向趙萬鈞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看在沈惜言眼裏說不出的別扭。

“客氣。”趙萬鈞虛擡了一下手,“今兒沈公子請吃番菜,凡事由他做主了。”

秦向榮看向沈惜言,一雙精明的小眼睛藏在鏡片後邊打量,瞧了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來。能在除東交民巷以外的地界開起番菜館的人都不簡單,他在北平交際網繁密,素有“包打聽”之稱,卻也從未聽聞有哪家姓沈的大人物。

“原來是沈公子,久仰久仰。”秦老板向沈惜言伸出手。

沈惜言也笑着與秦老板握了手,卻心生疑窦:我來北平才幾天啊,這人打哪兒久仰的?

不過再一看身邊的趙萬鈞,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人家誰管他沈公子是何人呀,人家那是在巴結趙九爺呢。

來番菜館吃飯的多是穿着西服、旗袍的紳士太太,各個打扮得光鮮亮麗,富态畢露,養眼得很,這樣優雅的環境中,沈惜言自在了不少。

然而沈惜言不知道,打從他進門起,這些人就在暗中揣測他的身份——這位究竟是何方神聖,膽敢這樣拽着九爺的手把九爺硬拉進番菜館?就這麽瞧着,也不過是一半大小孩兒,只是這唇紅齒白的寶氣面相的确惹人喜愛。

二人擇了處有陽光的地方,在米白色的絲絨沙發上落座。

趙萬鈞大夏天的親自開了一路車,早有些口渴,他見桌上有一碗檸檬水,便端起要喝,被沈惜言搶下來了。

他生怕被人瞧見跌了九爺的份兒,迅速把檸檬水放回原處,低聲道:“不能喝,這是洗手用的。”

沈惜言一臉緊張兮兮,結果趙九爺本人并無半分露怯,他解開領口的扣子哼笑一聲道:“洋鬼子挺會享受,拿水果茶洗手。”

“哈哈,是啊是啊。”

沈惜言盯着趙萬鈞露出的鎖骨,尴尬地應和了一聲,心說不愧是九爺,定力真好,他頭一回參加西方宴會的時候正巧在這上面出過糗,當時只恨不能鑽進地縫。

不一會兒,侍應生拿了冰鎮的紅茶和杯具過來,鋪開燙金的硬殼菜單道:“請九爺點菜。”

趙萬鈞靠在沙發背上擡擡下巴:“都聽沈公子的。”

點菜沈惜言拿手,他跟念順口溜似的報了一串菜名,都是趙萬鈞聞所未聞的。

侍應生刷刷幾筆記好之後,又問道:“您二位喝點兒什麽?”

沈惜言指尖敲着下巴道:“唔……一杯現磨咖啡吧,你們這兒可有新鮮咖啡豆?”

“有的有的,九爺呢?”

“給我上瓶白酒。”

沈惜言一口紅茶差點沒噴出來,他是頭一回見人吃西洋菜喝白酒的,九爺可真是個別具一格的人。

侍應生笑道:“九爺您說笑了,咱們這兒只有拉菲紅葡萄酒,哪來白酒啊,您要想喝,我這就叫人上胡同口的面館給您買一瓶過來。”

趙萬鈞擺擺手:“不礙事,就葡萄酒吧,再來一碟牛肉。”

“牛排成嗎?沈公子已經點了。”

“嗯,都差不多。”

然而等牛排端上桌,趙萬鈞才知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十萬八千裏,他看着眼前還在滋滋作響的一整塊帶血牛排,忽然覺得有些頭疼,這小家夥喜歡什麽不好,偏偏愛這種半生不熟、華而不實的東西,在吃方面,他還從來沒這般遷就過誰。

“九爺,我替你鋪上餐布吧。”

九爺向來不露聲色,沈惜言自然沒看出異樣,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疊好,直接繞到九爺身邊替他仔仔細細鋪在腿上。他眼下急于獻殷勤,只想誠心實意地把九爺伺候好了,人家好原諒他,誰知他還沒弄完就被九爺一把擋住。

他愕然擡頭,對上九爺深不見底的眼。

“別動。”趙萬鈞捏起沈惜言細白的腕子拿開他的手,皺着眉頭道,“你坐回去,我自個兒來。”

“哦。”

沈惜言像被澆了冷水一般讪讪然退回去,心裏不免泛起了嘀咕,方才還好好的呢,莫非他又不小心觸到九爺黴頭了?沈惜言尋思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九爺真是個陰晴不定的人,讓他好生難辦。殊不知自己着實冤枉了九爺。

他雖為男人,卻壓根沒體會到趙九爺作為男人的難處——

眼瞧着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在自個兒腿上“作亂”,這裏按按,那裏掖掖,還無意間擦過不該碰的地方,這不是折磨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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