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車是趙萬鈞親自開來的,他沒打算放沈惜言下車,直接把車駛離歡樂廳。
沈惜言倚在座位上,也沒問九爺要帶他上哪去,反正九爺是不會害他的。
車窗開了一半,風從兩邊灌進來,沈惜言撥開亂發大咧咧地瞧着九爺,直到歡樂廳的燈光從九爺英朗的側臉逐漸剝離。
“送你回去,你非要玩洋人的東西,趕明兒帶你上六國飯店轉轉,省得你個小東西又往不三不四的地方跑。”
沈惜言貓一樣懶懶地問:“六國飯店是什麽?”
“東交民巷那邊洋人開的,番菜、舞廳、電影都有。”
沈惜言醉意朦胧的眼神一亮:“電影?我喜歡看電影。”
“嗯,記下了。”
沈惜言腦子沒轉過彎,九爺說“記下了”是什麽意思?
他壓下突然躁動的心跳,撐着下巴暈暈乎乎望向窗外,胡同裏黑漆漆的,只有車燈亮着。
穿過一條狹窄的胡同,車終于開到了寬敞些的大街上。
“手腕疼不疼?”
沈惜言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有一圈紅痕,是剛剛被九爺握出來的。
沈惜言撇了撇嘴,哼了一聲:“疼死了。”
“疼給你揉揉。”
趙萬鈞直接拉過沈惜言的手放在自個兒大腿上,輕輕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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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惜言被趙萬鈞突然的動作吓得一動也不敢動,足足愣了小半盞茶的工夫。
他瞥了眼九爺,對方正怡然自得地單手開着車,他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慢慢放松了下來。
車裏安靜極了,手還被人握着,沈惜言覺得不自在,便想扯個話題聊聊,誰知一開口就是:“那位柳小姐長得很标志吧。”
“标志啊,特好看。”
“哦,那恭喜你了……”
趙萬鈞似笑非笑問:“恭的哪門子喜?”
沈惜言悶悶道:“恭喜你要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太太了。”
“那可不成,我這人打小就好勝,凡事總要争個最好。”趙萬鈞說着,手指霸道地擠?進沈惜言的指縫裏,“她沒你好看,不是最好的。”
趙萬鈞一番話如同驚雷,在沈惜言原本醉意叢生的心裏瞬間炸開了花,炸得沈惜言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沈惜言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頂着一顆熱氣沸騰的腦袋大叫道:“哎呀停車停車,我熱,頭好暈,我不坐車了。”
嚴公館就在前面不遠處,趙萬鈞把車停了下來,放沈惜言下去了。
沈惜言幾乎是逃也似地跑下車,連玫瑰落在車上都沒發現。
趙九爺拾起玫瑰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那香味和他在沈惜言身上聞到的一模一樣。他看向沈惜言落荒而逃的背影,勾唇笑了笑,将玫瑰放好,下車跟了上去。
他一直在沈惜言身後五米遠的位置,沒有靠近,他知道小少爺還是被他給吓壞了。
他念軍校、上戰場,攻城略地那一套早被他玩的爐火純青,但攻心不一樣,尤其是攻一顆天真懵懂的心,一個不留神就會拿捏失誤。
趙萬鈞目送沈惜言慌慌張張跑進嚴公館的門,不一會兒,家主嚴昌平就出來了,趙萬鈞收了笑臉,負手站在樹下。
嚴昌平是來道謝的,一見九爺便笑沒了眼,作揖道:“多謝九爺前些日子為嚴某人行的方便,承蒙照拂,日後定攜禮拜訪。”
趙萬鈞擺擺手:“送禮就免了,替我把沈惜言照看好了,你走道自然方便。”
“當然當然,惜言是犬子發小,那就是我好侄兒,我太太也喜歡他,就算九爺不說也肯定會安置好惜言。”
“記住你說的話,把兒子管好,以後別再讓我大晚上跑去歡樂廳裏找人。”
趙萬鈞這話說得無波無瀾,可嚴昌平聽罷,老臉都綠了,他立刻戰戰兢兢道:“還請九爺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收拾那混賬玩意!”
沈惜言又做夢了,但這次夢中不再是什麽芬芳旖旎,也沒有那個人,而是一場困擾了他十年的恐懼。
他夢見十年前,他最喜歡的那位大哥哥蘇宴笙,被瞿府的老爺瞿德榮當街把腿生生打斷。
他親眼看着那雙會跳《霓裳羽衣舞》的腿不複存在,空留一地模糊血肉……
他當時還小,不明白蘇宴笙的身份,只知道蘇宴笙原本是在秦淮河邊的花船上穿彩衣、乘簫鼓跳舞的,平時會擺些可口的點心招待跑去河邊玩耍的嘴饞小孩,後來不知何時就進了瞿府,從此便再也沒有出來過。
不過他有次與嚴書橋捉迷藏,在瞿府後院外的草垛子上,看到蘇宴笙被瞿德榮的二兒子瞿景铄抱在懷裏啃脖子的場景。
那奇怪的一幕一直印在他腦海裏,直到長大懂事了他才明白,原來蘇宴笙是瞿德榮納的男“妾”,所謂男“妾”,意義非同女妾,侍奉承歡都與之無關,唯一的作用就是用陽氣鎮作祟陰魂,鎮的是瞿府過世的大夫人。
他當初看到的也不是什麽啃脖子,而是在做那種事。
那天,在烈日昭昭的大街上,一群飯後閑人将斷腿的蘇宴笙團團圍住,往他身上扔爛菜葉子,破口辱他是喜歡男人的敗類,是勾引自家少爺的**,是瞿大夫人死後派來的妖人……在場每一張義憤填膺的臉上,無不極盡鄙夷。
而身在叫罵聲中心的蘇宴笙,嘴角卻始終噙着一絲笑溫柔的笑,像是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他穿上了曾經豔麗的彩衣,拖着斷腿往秦淮河邊踽踽行去。
站在酒樓上的沈惜言看見此情,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蘇宴笙一定很疼。他咬着手指抽抽搭搭問父親:“爸爸,他們,他們為什麽要往宴笙哥哥身上吐口水?”
“因為他是怪物。”
“宴笙哥哥才不是怪物!”
父親收了看熱鬧的表情,冷笑一聲,滿含輕蔑道:“小孩子家家,懂個屁,這是他應得的!斷袖分桃,大逆不道,男的勾引男的,不是怪物是什麽?怪物就該被世人唾罵,遭亂棍打死,死了連祠堂都不收,最後變成孤魂野鬼!”
……
“不,我不是……我不是怪物!”
沈惜言低吼着從噩夢中驚醒,父親說那番話時略帶猙獰的表情還猶在眼前。
天色熹微,窗外一片壓抑的青灰,他在七月初晨的燥熱中出了一身白毛汗,連手都在抖。
他翻身下床,逃也似地沖到水盆旁往臉上撲清水,直到完全清醒才停下來,撐着鐵架直喘粗氣。
房間昏暗,晃蕩的清水倒映出他蒼白的臉色,猶如蘇宴笙投河那日,吞沒倩影的秦淮河面。
這幾日來,他一直掩耳盜鈴、妄圖壓抑的可怕東西,終于還是與他面對面地現了原型,直勾勾盯着他,叫他不敢擅動,也無處可逃。
他愣愣地望着水中如恐懼般擴散的波紋,心髒突突直跳,耳邊依稀萦繞着蘇宴笙斷腿時聲嘶力竭的慘叫,眼前浮現出泡到發脹、纏着水草的屍體。
還有那句人群中傳來的那聲戲谑——看吧,男人喜歡男人,不得好死,這就是違背倫常的下場……
他知道,九爺昨晚說的不過是句普通的玩笑話,像九爺這般英明神武的男人,又怎會甘做他人口中的異類?
可就是這樣一句玩笑話,卻如同狠狠一拳,翻起他深埋的恐懼,正中了他的命門。
而現在,他急需一個答案,自己究竟是不是……
是不是那個會不得好死的怪物。
天沒亮,時候還早,沈惜言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他穿好衣服從二樓下來,正巧撞見跪在客廳一臉菜色的嚴書橋。
“書橋,你怎麽了這是?”
嚴書橋悶悶道:“我被我爸罰了,昨兒不該帶你去歡樂廳的。”
“都怪我,我替你去跟嚴伯伯說一聲。”
“別,這次就當我長教訓,以後見了趙九爺絕對繞道走,你也別跟他走太近了。”
聽到“趙九爺”三字,沈惜言就跟被什麽燙了一樣,差點兒碰翻手邊的雙耳琺琅彩花瓶,不過好在嚴書橋早就困得迷迷瞪瞪的,壓根沒發現他的異常。
“我跟他,平日走得很近嗎?”沈惜言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攥起拳。
“何止是近,你才認識他幾天呀,就差黏在他身上了,都說了他們姓趙的不是什麽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