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天的深宅大院全無沈惜言噩夢中的陰森可怖,不過這宅子內裏的陳設皆是一板一眼,那些個紅木雕的家具和修剪齊整的盆栽,在明媚的陽光中透着威嚴,就連鋪了一地的西府海棠都好像自有一套規矩,紛飛的落紅絕不飄往別處去。
這宅院,竟處處像極了九爺。
前院栽的兩棵法國梧桐比沈惜言上次來找九爺幫忙時還要枝繁葉茂,在夏風中起舞弄影,撒下濃蔭,藏了一片纏綿的蟬語鳥鳴。
沈惜言靠在窗邊的樹陰下玩了會兒倒流香。
他把燃滅的沉煙插.在龍頭上,等了半盞茶的工夫,奶白色的煙霧便順着龍嘴向下吐出,如同活水般順着龍身紋路盤旋流淌,直至繞滿整條矯健的身軀和四周玲珑剔透的寶玉。
霎時間,蒼龍戲珠,花香四溢,如臨仙境。
“啧啧,沈小爺能耐,很少有人頭一回玩倒流香就玩這麽好,跟行家差不離了。”席貴立在一旁恭維道,九爺走之前特地交代他帶沈惜言在家裏四處轉轉。
沈惜言天**玩,有錢有閑,本就奔着游戲人間去的,世間少有玩物能難倒他,上手自然比別人都快。
不過到底是十九歲的年紀,被人誇贊了,他心裏還是翹了尾巴。
他咧唇露出一口小白牙,語氣卻故作謙虛道:“是席管家教得好,不過看成色,這香爐應該有些年頭了吧?”
“您好眼力,這是八十多年前擱在親王府的東西,有個格格愛玩,不過要說年歲久遠,還是比不上您身後這些。”
沈惜言回頭,身後的大鐵藝架上擺着幾十件斑駁的工藝品,大件小件都有。
他爸在他小時候也倒騰過一段時間古玩,不過那是為了跟一位好古董的大老板談生意,專門去附庸風雅弄的,後來生意做完,用來裝樣子的古董也倒賣了個幹淨,連只玉盞都沒留。在浮沉商海大半輩子的老油條眼裏,茶再香也比不上銅臭好聞。
不過沈惜言倒是對這些饒有興致,他扔下手中的沉煙走到架子前,湊近了,負手一一看過去。
“鳳首相背,栩栩如生,釉色潤澤如玉,是為上品,看特質,這應該是宋朝的鳳耳瓶吧……這個翡翠綠釉杯上有龍紋,肯定是皇帝飲酒的禦杯……”沈惜言用手點着下巴,倒還真像個有板有眼的鑒寶老師傅。
席貴跟在一旁心說:沒想到,這位看着五谷不分的小公子竟還真懂,難怪九爺只讓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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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青花五彩的筒瓶燒得真亮呀!”沈惜言最愛青花瓷,心中歡喜,便忍不住用手去摸。
席貴看了忙要制止,手擡一半又放下了。九爺走時吩咐過,除了那間屋子,這大宅裏的任何一處地方,任何一樣物件,都随沈惜言開心,只要不弄傷自個兒,翻天都行。
沈惜言轉過身,正好瞧見席貴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啦席管家?”
被沈惜言發現,席貴掩飾地咳了一聲,轉而問:“那筒瓶不是鬥彩?”
“當然不是。”沈惜言搖着食指道,“青花五彩是以青花做一種填色,而鬥彩呢,則是以青花勾勒輪廓,與釉上彩争相鬥妍。”
一凡言簡意赅的說教,沈惜言既神氣又認真,席貴聽罷露出贊嘆的目光:“想不到沈小爺年紀輕輕的,還是個古玩行家。”
“什麽行家呀,我就是小時候看過,略知皮毛,要是九爺在這兒,我可不敢瞎賣弄。”
“那也比我這個活了大半輩子的強多了,難怪九爺待您與旁人都不一樣。”
席貴後半句如蜻蜓踏水,輕飄飄的,卻讓沈惜言心神微蕩,他問席貴:“這些都是真品嗎?”
“絕對是貨真價實的古董,有些是九爺從琉璃廠高價淘來的珍品,有些是投其所好之人送來的傳家寶,總之這屋裏的東西全是九爺的心尖肉,平時鎖屋裏不準見光,誰來都不給看,今兒九爺特地吩咐要打開給您瞧瞧。
看完藏寶,自然還要看藏書,藏寶室隔壁便是九爺的書房。
不過書房裏書沒幾本,倒是滿屋的字畫,就連立在角落的三大塊屏風都是由水墨畫大師親手繪制的山水圖,沈惜言轉了一圈,發現案頭居然還放了一張草聖懷素的字,像這樣的一幅真跡別說價值連城,對于真正愛字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可遇不可求。
“原來九爺喜歡字畫。”
“您還不知道啊,咱九爺好這個那可是人盡皆知,九爺隔三差五還會請大師來家中寫字作畫,京城那些個大文豪們可謂是趨之若鹜。”
席貴作為少帥府的管家,平日沾光收了不少讨好,腰杆倍兒硬,話語間自然難掩得意。
沈惜言想起他給九爺送的那幅字,原本是誤打誤撞,現在看來倒像是他故意打聽之後投其所好了,難怪那日在香園,九爺說要給他回禮,也不知那回禮究竟是何物,九爺後來沒再提,他便也不好意思再問。
可九爺既然有專門的書房來收藏字畫,為何只有他的字被挂在卧房中?
九爺一定覺得他的字還不配與大師并挂吧……
他有點失落,卻沒有被挫掉銳氣,既然九爺喜歡看字,那他抓緊練不就好了,争取擇日寫出一幅好字,能堂堂正正挂進九爺書房。
席貴陪着沈惜言幾乎把所有的角落都逛了個遍,沈惜言生了副唇紅齒白不食煙火的嬌貴面相,頭回見面還穿着身小洋裝,席貴一開始還道這是哪位世家纨绔,沒想到如此真摯活潑,難怪連九爺都對他喜愛的不得了。
穿過回廊的時候路過一間耳房,沈惜言推了推,發現上鎖了。
席貴趕忙提醒:“沈少爺,這間不能進。”
“這裏面是什麽?”
“是九爺最重要的東西。”
聞言,沈惜言只好作罷,他雖說好奇心重,但也沒到非要探尋他人隐私的地步,即便他的确很想知道,九爺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麽,是貴重的物件,還是和什麽重要的人有關。
“九爺估摸着再有半時辰就回來了,您要覺着無聊,可以回屋裏聽會兒唱片解悶。”
沈惜言這才注意到客廳裏居然還有一架小型留聲機,上面印有美利堅著名制造廠victro的标志,這可是實打實的洋玩意。
“真看不出九爺還聽唱片啊。”
“這是上海來的客人送九爺的,都是洋曲,九爺聽不慣就擱這兒落灰了。”
沈惜言心道果然如此。九爺雖手腕通天,無所不能,但在某些方面卻很是古板,他連倫巴舞都不讓人跳,想來也不是個會聽西洋唱片的人。
“我想聽聽。”
“得嘞。”
席貴擺弄了兩下留聲機的唱針,生疏模樣一看就是頭次使用。
“還是我來吧。”
席貴退到一邊,看沈惜言熟練地給留聲機上發條、加唱片,然後把指針放在圓盤上,撥了兩下之後搖動手柄試音,優雅醉人的圓舞曲便從花一樣的喇叭裏緩緩淌出。
席貴接過手柄:“我來替您搖。”
“有勞你啦。”
“您瞧您又擡舉我了不是?”
沈惜言眼睛大,說什麽都顯得很真誠,席貴雖嘴上這樣說,心裏卻舒坦得很,也越發對這小少爺好感了起來。
沈惜言是被人伺候慣了不假,但他畢竟在九爺家中,他不想給任何人留下一丁點兒不好的印象,況且這席貴看起來也跟了九爺多年,身份地位絕不是個普普通通的下人。
沈惜言踏着輕快的舞步悠悠然逛到後院,原以為會有什麽涼亭小築,入眼的卻是一片油綠菜田。
沈惜言回頭問屋裏的席貴:“你們還自己種菜吃呀?”
席貴笑道:“可不敢吃,那都是九爺親自栽培的,誰想不開碰了,怕是要吃槍子兒。”
趙萬鈞回來的時候,隔老遠聽到屋裏有音樂聲,他推開門,一眼便瞧見正在客廳跳舞的沈惜言。
而席貴在旁邊替他搖唱片機,席嬸也系着圍裙坐在椅子上瞧稀奇,二人發現九爺回來了,立刻要起身迎接,被趙萬鈞一個噓聲的動作制止了。
沈惜言右臂虛托,半閉雙眼,踩着音樂節奏,踏着柔美的舞步,長睫關不住的靈動恣意在眼角飛揚,又越上眉梢,騰空飛進九爺心裏。
這般活潑,哪像是昨天剛被人綁走欺負過的。
沈惜言跳的舞趙萬鈞在宴會上經常見,尤其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愛摟着太太跳,穿着長衫搖來晃去,以此提品味點門面,他看了只覺得不中不洋、拖沓做作,可如今這番“假洋派”作風在沈惜言身上卻有了一番截然不同的味道。
樂聲悠揚,恍若笑語盈盈,屋子沒開燈卻絲毫不顯暗淡,就像一片終日死寂的深林,有天突然飛進了一只天真爛漫的孔雀,展開一尾豔羽,才不到半天時間就為其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機。
不過也不難想象,連九爺那顆銅牆鐵壁的心都能輕而易舉闖進去的人,一間屋子、一片大院、一座深宅,又算得了什麽?
這沉悶的地界,也該是時候來一塊兒這樣的寶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