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影廳為他們安排了最舒适的觀影座,四周安置好消暑用的冰塊,人一坐下去,再嘬兩口冰鎮果汁兒,渾身都舒坦了。

今日觀影的人不算多,來的人裏也只有沈惜言和趙九爺在認真看電影,其餘的人都在黑燈瞎火裏偷偷看他倆。

九爺來英國人辦的六國飯店看西洋電影,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同行之人既非官員政要,也非女人,而是個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小孩。不過他們中不少已有耳聞,說趙家的少帥身邊最近多了個人,還是個半大小子。

那些人沒想錯,趙九爺的确不喜歡六國飯店,也對看電影無甚興趣,可小少爺點名說了喜歡電影,那就必須得看,不僅要看,還要看得滿意才行。

然而普通影廳的環境實在太差,由于電影剛傳入北平沒幾年,又和京戲一樣都是演出來的,老百姓們都理所當然把電影院當成嗑瓜子聊天的戲院,更有潑皮投擲物品大聲喧嘩,打架互毆也是常有的事,他怕萬一吓着從外國回來的小少爺,得不償失,倒不如跟洋人一塊看電影省事,反正沈惜言也喜愛西洋文化。

幾尺寬的白色大幕布上,放映的是由混血影星陸鳳眠主演的《多情恨》,講述了一個富家小姐落難成風塵女子,飽嘗人世辛酸,卻愛上自己殺父仇人的故事。影片的結尾,女主人公望着乘載那人遠去重洋的輪船,萬念俱灰,而後縱身一躍,跌入夕陽下的滾滾餘波之中。從此,前塵過往都化作東逝水,她在情與恨中結束了颠沛流離花開即謝的一生。

“不值當,太不值當了,那紀如煙生得如此明麗動人,又驚才絕豔,多少優秀的男子為她癡狂,她又何必一生只鐘情于一人,非得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呢?”

趙萬鈞的車泊在一處僻靜地方,從六國飯店出來,沈惜言意難平地嘟囔了一路,只不過是自言自語,他根本沒指望九爺會有所回應。

方才看電影的時候,他沒繃住差點哭成了淚人兒,九爺卻從頭至尾巋然不動,除了用手帕替他抹了兩把眼淚,再無其他反應,想來是對這樣的情愛故事不甚感興趣。

二人并肩走入一片敞亮的風和月裏,他不期然聽到九爺說:“因為世間衆生大抵二類——過客與歸人,人之一世要與無數過客同行,而他日駐足,歸人卻只有一個。正所謂矢志不渝。”

他驀地放慢腳步,他還從未聽九爺說過這麽拗口難懂的話,還帶着風過後的沙啞。

九爺所說,像是書裏寫的燈火闌珊處,又像戲文裏唱到的一往而深,沈惜言聽得懵懂,卻只字不落地記下了,只是品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追着九爺背影道:“你說的不對,過客之多,為何不在過客裏重新找一個差不多的?無論愛的是相貌、品行抑或才學,世間之大,總能找到的吧。”

小少爺不頂嘴就不是小少爺了,何況九爺愛聽,大多時候,那不服輸的小軟刺兒都讓他歡喜得緊。

趙萬鈞唇邊浮起笑意:“所謂過客,你會專門去看他的模樣嗎?”

沈惜言想說會,若是九爺這樣的人,他必然會認認真真多看兩眼,但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匆忙間亂改了一句:“那九爺呢,九爺心中若有歸人,會是怎樣舉世無雙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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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的。”趙萬鈞回過頭,不偏不倚攝住了沈惜言的雙眸,他在等沈惜言走到自己跟前來。

然而,沈惜言卻猛地停住腳步,面上浮起一層微紅的薄怒:“可我不是女人。”

九爺又和他開這種可怕的玩笑,上回在車上還不夠逗樂子的嗎?

“你以為我糊塗了,連你是男是女也分不清?”九爺走回沈惜言跟前,月光下挑起他的下巴仔仔細細看了兩遍,“兩天沒刮,小胡茬都長出來了,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趙萬鈞雖是在逗他,卻神情認真,毫無遮掩。

經過了歡樂廳回嚴公館那晚幾近直白的試探,這小家夥非但不避諱他,反倒對他徹底敞開心扉,與他親近無間,甚至還敢衣冠不整地躺在他床上對他說出近似表心意的話,那麽今晚再近一步也無妨。

“我既然是男人,你又喜歡女人,你怎能說——”

九爺沒等沈惜言說完直接打斷了他:“誰說我喜歡女人?”

七個坦坦蕩蕩的字宛如一道驚雷劈下,沈惜言一把推開趙九爺,見鬼般大聲道:“胡說,男的怎麽可以不喜歡女的!”

趙萬鈞也沒料到沈惜言會有這麽大反應,一開始還以為是小家夥臉皮薄被他吓到了,他彎下腰,沈惜言也跟着垂頭,臉都快埋進胸口了。

“那晚在車裏,我對你說的都忘了?”

沈惜言死死地抿着唇搖頭,他怎麽可能忘記?

若不是九爺對他開了那樣的玩笑,他怎會夢魇重現,病急亂投醫被那對狗男女訛錢?

“既然沒忘,還心甘情願跟我回家,睡在我床上,說好了下輩子也要遇上我,豈非不是默認?”

趙九爺認定沈惜言是害羞了,他再度挑起沈惜言的下巴,看到的卻是一張慘白的小臉。

沈惜言大腦一片空白,可他完無需思考,只是張張嘴,那句刻在他心底十年的訓誡便自然而然到了嘴邊:“可是,男人不喜歡女人就是,就是……”

“是什麽?”

“是……”

“告訴我。”趙萬鈞覺察到不對勁,他向沈惜言一步一步貼近,直到把沈惜言逼到牆根,無路可退的地方。

沈惜言後背“砰”一下靠在牆面,他擡頭,慘然道:“是怪物啊。”

趙九爺眼底劃過厲色,四周連陣風都沒有,安靜得可怕,唯有沈惜言還在繼續說,大聲地說——

“斷袖分桃,大逆不道。”

“男的愛上男的,要遭世人唾罵,要被亂棍打死。”

“死了連祠堂都不收。”

“最後變成孤魂野鬼……”

多年來刻入骨髓的噩夢在最無防備的時候終于被挖了出來,如同剝開一張看似新鮮的果皮,猛然直面那腐爛猙獰的內核。

對此,他十年來從未鼓起過勇氣。

沈惜言中了魔怔一樣重複着當年父親在他耳邊說過的話,那句彌漫着慘叫和死亡的倫常教條,是說給九爺聽的,更是給自己的警告。

沈惜言聲音顫抖,眼中滿是驚恐,看在趙九爺眼裏卻猶如千萬根反複插在心尖的針,他從未料想過,那個處處依賴他的小少爺,有天會露出這樣的眼神懼怕他,會咒罵他,會說出如此誅他心的話。

沒想到玫瑰的刺兒要真紮起人來,還挺夠嗆的。

“你說我是怪物?”趙萬鈞皺着眉頭,一字一句問。

沈惜言點點頭,又猛地搖頭,最後只是倔強地仰着下巴。

月亮卷入層雲,徒留一抹黑壓壓的陰影,趙萬鈞看着沈惜言,臉色的徹徹底底暗了下去,他眼神如刀,把原本還義正辭嚴的沈惜言看得心虛起來。

趙萬鈞本就不怒自威,連他那些軍隊裏的插香哥哥有時都怵得慌,何況膽兒比芝麻還小的沈惜言。

九爺動了一下,沈惜言還以為九爺要揍他,吓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眼睛也閉上了。

再次睜眼的時候,九爺已經站在兩尺開外的地方,一個拉洋車的正巧路過,被他攔下。

“你叫什麽?”

車夫擦了把汗:“回九爺的話,我叫牛三。”

“牛三,送這位沈公子回嚴公館,車錢直接找你東家領。”

“得嘞九爺!”

趙萬鈞吩咐完,沒有再看沈惜言一眼,大步上了汽車,泛着冷光的漆黑轎車如一頭發狂的野獸,怒吼着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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