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爺,您請上車吧。”
牛三說完等了小會兒,見沒請動人,還以為他是嫌車座不幹淨,忙用衣袖把座位仔仔細細擦了個遍。
“我這車專拉洋買賣,都是跟您一樣來六國飯店的貴賓,舒服,幹淨。”
“我不坐,你走吧。”沈惜言顫聲道。
他臉色依舊煞白,一雙紅紅的眼倔強地望着九爺離去的方向,就好像這樣能把走了的人給瞪回頭一樣。
“我的爺哎,九爺問我名字那就是記住我了,我今兒要沒把您送回去,這回頭萬一出岔子,還不得算我頭上?您行行好,體諒體諒。”
趙九爺的話是斷然不能糊弄的,牛三都快給人跪下了,沈惜言卻跟沒聽見似的,往前直愣愣走了兩步,雙腿仿佛灌鉛般沉重。他見過溫柔的九爺,見過威風的九爺,見過發脾氣的九爺,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九爺,他一遍又一遍回想九爺方才離去的背影,怎麽都無法判斷九爺是不是生氣了。
他是說了重話沒錯,可他并非想像他父親教訓他那樣去教訓九爺,更非辱罵九爺,他只是想讓九爺明白這個理。
他抓住一旁的牛三道:“我問你,男人和男人可以産生情愛嗎?”
“當然不能,您說的這是什麽奇聞怪事兒?”牛三回答得幹脆極了。
果然,是個人都告訴他不能。他确信自己沒理解錯父親的意思,不然那麽好的蘇宴笙,又怎會落得那般下場?不僅慘死河間,死後還要遭衆人唾罵。
正如青鳶所說,九爺是那懸天銀月,是供人瞻仰的人物,絕不可以背負這樣的罵名。他或許驕縱任性,我行我素,卻唯獨替趙萬鈞着想。
男人的确不能喜歡男人。
那是他十歲時便懂的道理,九爺如此通透講理之人,不會聽不明白。可九爺若是沒生他的氣,又為何會丢下他甩手離去,連送他回家都叫個随随便便的人代勞?
沈惜言越想越覺得委屈,鼻子一酸,眼眶泛起了淚花兒,被白跟他一路的牛三瞅了個正着。
牛三慌了:“爺哎,您咋說哭就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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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街垂淚太過丢人,沈惜言帶着哭腔大喊:“走開,別跟着我!”
沈惜言急,牛三更急:“可我得把您全全乎乎送回去啊。”
“你走不走!”
沈惜言一把掏出口袋那把沒裝子彈的手槍對準牛三,直接把牛三吓得撒丫子颠了,差點連車都忘了拉走。
夜色無情,不解人愁,只道替惆悵客遮掩難堪,做那最後一塊遮羞布。
沈惜言是一路邊哭邊走回去的。
恰逢棗樹落花時節,月光下滿地都是小黃花,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好不凄涼。
與趙萬鈞相識,正如沈惜言自己所說,是他從未曾料想過的奇遇。
起初他只覺得趙九爺是個大好人,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發現自己對九爺過分仰仗,過分想念,心中也好像有什麽不妙的事物就要掙脫失控了。他害怕被九爺發現,甚至想過疏遠九爺,可無論是去歡樂廳重拾留洋時的快活,還是去清音館看再多女子,他依然會不由自主地靠近九爺,最後還要裝出一副掩耳盜鈴的可笑模樣。
這樣的自己,好像确實沒資格對九爺說教。
他認了,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連釜底抽薪都不敢,做了這麽多掙紮,不過都是揚湯止沸。
落入鍋裏的水,又怎會逃過滾燙的命運……
嚴公館就坐落在幾條街道胡同外的地方,在這不長不短的回程裏,沈惜言走了他走過的最長一段心路,坎坷又颠簸。
可事到如今,想再多都已經毫無意義。九爺是誰?是一座城裏人人敬畏、手握重權的大人物,這樣權勢滔天的人必然傲骨通透,又怎會再與一個出言不遜觸到他威儀的小孩兒糾纏?
沈惜言就再大而化之,再不谙世事,這心裏也還是有了數,打今天起,他和九爺之間,怕是徹底斷幹淨了……
沈惜言狠狠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兒,看着它一路骨碌碌滾進路邊的排水溝。
“挺好的。”
這樣也挺好的,這樣就不會再為那點不該有的情思勞心傷神了吧。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汩汩湧出,被沈惜言仰頭憋了回去。
他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又在蜜罐中泡大,年少不識愁滋味,就連眼淚都是金貴的,他還從沒為誰這樣流過淚。
沈惜言恍惚回到嚴公館,正巧碰見仆人出來滅燈。
仆人揉着眼睛驚訝道:“沈少爺,您怎麽回來了?”
沈惜言吸吸鼻子,聲音沙啞道:“我不能回來麽?”
“您這是哪兒的話,是九爺中午過來通知我們,說您往後就住在他那兒了,二公子還因為這個跟老爺發了脾氣呢,這不,剛剛才去睡下。”
沈惜言點點頭,腳下沒留神被門檻絆了一個踉跄,好在有小厮扶住。
“喲,您身上有點兒燙,要不我去叫二公子起來?或者把小玉喊來伺候您。”
沈惜言甩開仆人的手:“不用,你別管我。”
說話間還夾了聲哽咽。
他沒再回頭看仆人,三步并兩步跑上了樓……
夏蟲藏在葉底嘶叫至夜半三更,沈惜言睡不着,心裏全是九爺幾個鐘頭前拂然而去的眼神,想得頭暈腦脹,只好起身推開窗戶才稍稍得以緩解。
他赤腳下床,把之前謄抄的那堆外國詩翻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末尾綴滿“趙萬鈞”三個字的十四行詩。
漂亮的花體字勾勒出萊茵河的仲夏夜,星空下便滿是醉人的芬芳,微風夾雜着心上人的氣息,就好像在描繪一場羅曼蒂克的夢境。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心裏就全是九爺了。
他把薄薄的紙抱在懷裏,坐在窗臺吹風。
一夜人間,窗外的星光滅了,燈也滅了,周遭進入黎明前的黑暗。迷迷糊糊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渾身熱燙燃成一盞幽微的燭火,輕輕搖着晃着就倒下了。
沈惜言突然病倒,嚴家上下大清早的亂作一團,尤其是嚴夫人,就跟自己親兒子生病了一樣緊張。
嚴昌平連書局都沒去,親自請了好幾位醫生上家裏瞧病,西醫中醫都來了,确認并無大礙才略微安下心來。
只是這好好的人,怎麽從九爺府上回來之後不僅發燒,還渾身是傷呢?
燈火通明的書房內,嚴書橋險些咬碎一口銀牙,他握拳憤懑道:“爸,肯定是那趙萬鈞幹的好事,咱得趕緊報警抓人。”
“胡鬧!我看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嚴昌平被小兒的莽撞氣得胡子都抖了起來,“這沈惜言原本就是九爺的人,我們不過是在替九爺照看,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是咱們嚴家遭殃!”
“什麽九爺的人,他分明是我嚴書橋的客人!”
嚴昌平面色鐵青地瞪着不服氣的嚴書橋,把叉着腰的嚴書橋一下就瞪蔫兒了。
人是在他嚴家生的病,嚴昌平還在想怎麽向趙九爺解釋賠罪,面前的茶冷了又熱,愣是沒心思喝上一口,偏偏他這不懂審時度勢的愣頭青兒子還在這兒胡言亂語給他拱火。
嚴昌平煩得不行,将小兒子厲聲趕了出去。
嚴書橋從書房灰溜溜出來,直奔沈惜言的房間,一進門就聽到沈惜言在含含糊糊說話。
“惜言,你說什麽?”
沈惜言尚在昏睡中,自然沒有回答他,他又問了旁邊搓毛巾的小玉,也沒得到答案,做丫鬟的,哪敢随意湊近去偷聽少爺說夢話?
床前乳白的紗幔擋住了大部分燈光,昏暗中,沈惜言巴掌大的臉上滿是潮紅,原本那股子矜貴也變成了病态,瞧着怪可憐的。
嚴書橋見不得他昔日神采飛揚的好友變成這般模樣,還是在他的地界上,簡直讓他份兒跌盡了。
他自責道:“都怪我沒護好你,讓你受人欺負了,不過我爸怕那姓趙的,我可不怕他,憑什麽姓趙就能這麽橫,姓趙了不起嗎?”
嚴書橋越說越義憤填膺,候在一旁的小玉忍不住出言提醒:“二少您小點聲,當心被老爺聽了去,又該罰您面壁思過了。”
嚴書橋不悅道:“那又如何?就你這個小玉知道得最多。”
小玉垂着頸子,躲在玫瑰盆栽後面吐了吐舌頭。
嚴書橋正準備繼續罵趙九爺,卻忽然聽見沈惜言又在皺着眉頭說話。
“九爺……”
嚴書橋連忙問:“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沈惜言眼睫抖動,似是快醒了,又像沉浸在不安的夢中:“我要……九爺……”
“你要誰?”嚴書橋瞪大眼,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湊過去仔仔細細聽了一遍,确定沈惜言嘴裏念叨的人是“九爺”。
“不是,你要他幹嘛呀……”
沈惜言還睡着,自然不會回答他,但眼角卻淌下幾滴淚來,把嚴書橋吓了個夠嗆。
嚴書橋與沈惜言竹馬多年,從來只有他這個大少爺嚣張跋扈把別家小孩兒捉弄哭,何曾見他掉過眼淚?
“成成成,要誰都成,你等着啊,我這就上門給你叫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