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4)
大将軍好容易安撫住老太太, 私下責備林太太, “老太太身上正不好, 如何将這事說與老太太知曉?”
林太太道,“哪裏是我說的,二嬸子過來看老太太的病,不提防說漏了嘴。老太太那脾氣你還不知道, 當下就氣個好歹。”
“二嬸也是個沒輕重的。”林大将軍說一句, 與林太太道,“你勸着老太太些。”
“不用你說我也會勸的。”林太太面容中難掩憔悴, 追問林大将軍, “要不是二嬸子說, 我都不知曉,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程哥兒這是怎麽了,他跟叢哥兒也是表兄弟,咱家就程哥兒一個,以後難道不需兄弟幫襯。他不說照顧叢哥兒些,倒與旁人聯手害叢哥兒?”
林大将軍道,“我總要問他的。他現在禦前當差,不是不在帝都麽?”
“那孩子, 一直記恨他母親的事。”林太太哽咽, “從來不肯踏進咱們這府門一步, 他如何怨恨你我, 便是遷怒我也忍得。可老爺得想想,若程哥兒一直這樣, 以後莫說是女兒們的倚靠,他擡擡手指,怕是她們姐妹們的活路都沒有了。”
“你想遠了。這裏頭必有內情,好端端的,程哥兒什麽官職,叢哥兒是什麽官職,上官想收拾下官,不過一句話的事,這多少年了,程哥兒無非就是不愛說話,瞧着像冷清似的。他天生的脾氣,生來就不熱絡。”林大将軍說妻子,“你不要多想。”
“那程哥兒在禦前,能不能請他尋個機會,看能給叢哥兒說情不?”林太太試探的問。
“案子還沒審出來,要怎麽求情?”林大将軍道,“程哥兒先得在禦前站穩,你不能讓他抛卻前程性命替叢哥兒求情。”
“我,我豈是這個意思!”林太太滾淚道,“叢哥兒可不僅僅是侄子,他還是咱們的女婿,倘他有個好歹,叫二丫頭後半輩子怎麽過?還有老太太這把年紀,難道叫老太太白發人送黑發人!”
“不至于此。你且安心服侍老太太,外頭的事有我。”
再如何恩愛的夫妻,再如何鐘愛的女兒、女婿,在此時此刻,林大将軍都不會讓林程冒半點風險!他膝下僅此一子,林程多年來不婚不嗣已是林大将軍心中的一塊心病,可相對于婚嗣之事,林程的前程是首要的!
林大将軍對于族人手下從來不吝于提攜,可這些人,無一人有林程在禦前的地位。
林程行事向來謹慎缜密,不留一絲錯處,他先一步發落趙叢,必有緣故!
林大将軍等得,林太太卻是憂心忡忡,與女兒道,“一旦事情與程哥兒相關,誰都要讓步的。”
梁太太沉默半晌,“父親這樣想,原也沒錯。只是林程向來與我們母女疏離,以後倘林家換他當家,還不知我們是何光景。母親可記得柳家武忠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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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忠公?”
“是啊。柳家原是開國四國公之一,首封平國公,武忠公柳扶風,年輕時因其祖父寵愛妾室一系,嫡長一系備份欺淩,武忠公自幼跛一足,卻是在靖平江南逆王中立下赫赫戰功,柳家雙公由武忠公始。”梁太太眼神中閃現絲絲悲哀,“當初柳家庶出一支,卷入孝靜皇後之死一案,男女老少,悉數賜死除名。聽說,連那妾室的母族都未能逃過。”
林太太一陣陣心底發涼,聽梁太太道,“我朝立國以來,武将功高莫過于柳武忠公,柳家灰飛煙滅,可武忠公的墓依舊好端端的陪葬于仁宗帝陵。”
“我們與大哥,多年來,不論如何示好,大哥心結不解,我們母女就要戰戰兢兢的活。”梁太太嘆道,“依大哥的缜密,焉能在叢哥兒一事上留下把柄。便是父親問,他必有理由搪塞。”
林太太絕望,“我們又能如何呢?”
梁太太喃喃,“是啊,能如何呢?”
門外雨聲淅瀝,淡淡的雨水氣息夾雜着清新的草木氣味随風潛入室內,吹不散的一室憂滿心愁。
行宮。
穆安之自禦前辭出,未料天空起了雨絲,小易撐起一把傘遮在穆安之頭上,穆安之看他身子在雨中,自己接過傘,輕嗅着暑氣中的一絲清爽,笑道,“這雨下的好,這幾天也忒熱了些。下下雨,也能降一降暑氣。
小易自己撐把小些的傘跟在殿下身畔,笑道,“是啊,娘娘前兒還說這天兒熱的,中午知了都不肯叫了。”
“你可別跟她提這個,又要我吃那可怕的油炸金蟬了。”
小易也是一笑。
穆安之撐傘向外走去,後頭跟着随從若幹。待到宮外,侍衛長李濟國帶着幾個侍衛皆一身油黃的蓑衣竹笠站在車畔,穆安之平時都是騎馬,今日突然下雨,顯然是侍衛回府取的馬車。
小易與穆安之一起乘車,餘人皆騎馬随于其後。
皇子的別院都離行宮不遠,剛出了芳草街,馬車轉向芙蓉路,猛的自街角撲出一條灰色影子。李濟國眉角一跳,整個人在馬上如鵬鳥般一躍而起,整個人落地時正将此人扭了胳膊按壓在地。
那人猛的嗆了口雨水,用力的嗽了一聲,頭臉被按到地上,整個人半點動彈不行!緊接着渾身被快速搜了一遍,兩個侍衛也下馬奔上前,按住這灰衣人。
李濟國起身,喝問他,“你是何人,焉敢唐突三殿下車駕!”
那人被壓的臉色慘白,急促着喘着氣,拼盡全身力氣喊出一嗓子,“我是玄甲衛第二衛邵千戶麾下小旗陳五,求三殿下為小的申冤!”
李濟國視線掠過指尖兒的一抹血色,雨水一澆,血色已經淡淡,是剛剛搜身時在這人背上蹭的,他禦前侍衛出身,知這人是受過棍刑的。李濟國看向三殿下的車駕,正好易公公推開車門,問,“李侍衛,殿下問何事?”
李濟國上前簡單的将事回禀,“屬下搜下,身上并無傷人器物。”而後将搜到一塊沉甸甸的黑漆軍牌,雙手奉上,小易接過,捧給穆安之看。這令牌通體漆黑,敲之沉重有聲,鑄黑色龍鱗紋,正是玄甲衛專用。
“是玄甲衛的人。”只是刑部很少涉入軍中案件,尤其玄甲衛是穆宣帝的四大親衛之一,若擱尋常刑部官員,便是黎尚書也不便接的。穆安之未作利弊思量,吩咐李濟國道,“把人帶上,先回府再說。”
穆安之将此人交給杜長史詢問,自己去了內宅,李玉華正坐在廊下賞雨,見穆安之回家高興的笑着起身朝他招手。
“三哥你今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事情不多,就早些回來。”
穆安之挽住她的手,兩人一道坐在廊下。李玉華喜薔薇與牡丹,別院管事為讨女主人喜歡,多植這兩樣花卉,廊外一叢大紅薔薇在雨中更顯嬌豔,院中一株梧桐碧綠清新,亦格外可人。
風雨吹散暑氣,穆安之舒服的嘆了口氣,“真舒服啊。”
李玉華笑眯眯的給三哥倒盞新茶,“這自然的清涼跟冰盆降下的冰涼不一樣。”
“大不同。”穆安之接過茶,剛吃了幾口,就見小凡來回禀,“殿下,杜長史在外求見,請殿下速去書房,有事相商!”
“什麽事啊,這麽急。”杜長史不是外人,李玉華道,“三哥你快去看看吧,約摸是有要緊的事。”
“剛喘口氣。”穆安之無奈的放下茶,心說杜長史雖事事精明,可因是個光棍,就不懂這夫妻過日子的妙處。他這剛回家,又要找他。
穆安之心知必是剛剛那玄甲衛的事,同李玉華道,“晚上叫廚下做個酸筍火腿湯,開胃。”
“知道。快去吧,別叫杜長史久等。”李玉華給他整整衣領,穆安之攬着她的腰,悄聲說笑幾句,李玉華不好意思的輕啐一回,穆安之方笑着去了。
李玉華跟孫嬷嬷說,“原本多正經的人,越發不正經了。”
孫嬷嬷笑呵呵地,“男人成親後跟成親前怎麽能一樣?”
“您老啊,就知道偏着三哥說。”李玉華剝一把椒鹽味兒的瓜子兒,笑着嗔怪。
“我再偏着三殿下,也比不上娘娘疼殿下的心。”
“那是。”李玉華說,“我一見三哥就想對他好。”
孫嬷嬷聽的直笑。
穆安之一到書房,杜長史已在等了,聽到動靜出門相迎,穆安之擺擺手,“不用這許多禮數,進去說話。”小易守在門口。
窗外雨聲瀝瀝,杜長史聲音中帶了一絲擔憂,“這李五是玄甲衛第二衛邵千戶麾下朱百戶手下的一位小旗,因這月月俸不足,他家中母親病重,每月湯藥錢就要二兩銀子,他想多支兩月月俸,俸銀官未允,心急之下吵了起來,李五被打了二十軍棍,接着被奪了小旗職位。他聽聞殿下素有青天之名,打聽了殿下別院所在,在街角等了三天,方遇上殿下車駕,求殿下為他申冤。”
“這聽着雖則俸銀官有些不近人情,也不為錯處。”穆安之道。
“事情由此而起,李五說出一件天大事,玄甲衛常年俸銀不足,尋常每月只得一半月銀!他如今沒了職司,一家大小衣食無着落,他在玄甲衛當差十年,想要回克扣的俸銀,也好奉養母親。”
穆安之心下一沉,頓知杜長史為可這樣急着請他過來商議,這可是件天大案子!
穆安之尚沒想下接下來該怎麽做,外頭李濟國匆匆過來,因是難得的好雨天,書房門窗都敞着。穆安之從扇望見李濟國,喊他,“什麽事?”
雨珠沿着油黃色的笠頂連成珠線滴落,李濟國禀道,“殿下,玄甲衛魏将軍來訪。”
穆安之杜長史心照不宣的交換個視線:來得好快!
☆、二零零章
玄甲衛原是程家掌握, 當年先帝遇刺,玄甲衛護衛不利,事後先帝問罪程家, 程家由此一敗塗地, 接手玄甲衛之職的便是魏家, 至今已逾三十年。
這次來的魏将軍,正是玄甲衛統領魏老将軍之子。魏老将軍上了年紀,玄甲衛的差使多是交給這個兒子,穆宣帝一向器重魏家。而林大将軍所領朱雀衛, 與玄甲衛同屬禁衛四軍, 因禁衛四軍以朱雀衛為首,故對朱雀衛便以禁衛軍代稱, 實際上, 四衛皆可稱禁衛軍。
魏勝四十幾歲年紀, 他人生的圓潤, 時常帶笑,一臉的和氣,與林程一樣,官居正三品昭毅将軍。按他的年紀,已是難得高官。不過,他較林程長十歲有餘,如今二人同階而立, 可知穆宣帝對林程的寵愛更在魏勝之上。
魏勝坐在廳中吃過一回茶, 未見有人來, 便起身踱了幾步, 門外小厮上前詢問,“大人可是要再添些茶水?”
“哈哈, 不妨不妨。”魏勝笑呵呵地,“我這人就這樣,天生坐不住,今兒這雨好,我看看雨。”
小厮退立一畔。
雨若珠簾,淋漓而落。
地面是青磚砌成,雨水順着青磚蜿蜒各自流去,院中芭蕉伸展着寬大肥厚的葉子,明豔的芭蕉花在雨中柔嫩可憐。
魏勝腳尖在門檻上點了點,問小厮,“芭蕉花兒可多種了,有嬌黃的也有大紅的,怎麽你們這院兒裏只種紅的。”
小厮答道,“小的也不知道,管事這樣種的,小的們也就這樣看了。”
魏勝又問他什麽年紀,在別院就專司客人接待還是當旁的差,小厮一躬,“大人見諒,管事交待過,不準我們與客人多言,我們倘有言語不謹,怕唐突了客人。”
魏勝笑,“要是我問你不答,讓客人不高興,也不好吧?”
小厮生的唇紅齒白的伶俐模樣,一揖道,“小的是主子賞飯吃,吃誰的飯,聽誰的話。”
魏勝哈哈一笑,依憑他的身份,自不會與個小厮計較。只是心中暗忖度,早聽聞三皇子審案上素有名聲,治家上更是一把好手。
雨聲淋淋,魏勝望着天空無邊無際的灰,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踩落雨水的聲音,魏勝望向月門外,一身玉青色衣衫的杜長史撐一柄繪有水墨山水的油布傘含笑而來。
魏勝圓潤的身子忽如水中魚兒般靈活躍出,一掌直奔杜長史手裏的油布傘,杜長史身子如風中勁竹,順着魏勝掌風斜斜一擺,恰到好處避過魏勝這一掌,兩人展眼便是數十招已過。魏勝身手靈動,杜長史身段潇灑。
兩人在屋門前停手,杜長史把傘遞給小厮,拎着袍擺直嘆氣,“我今兒新換的袍子,看,都濕了。”
“唉呀,明兒我送你一百件。”魏勝拉他到椅中坐下,問,“我有急事跟你打聽。”
“什麽事啊?”杜長史一幅全然不知模樣。魏勝看那小厮一眼,杜長史道,“你退下,我跟魏大人說會兒話。”
小厮退出院落,魏勝方道,“實不相瞞,哥哥軍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醜事,剛有人報我,說玄甲衛的一個小旗跑到三殿下駕前,被三殿下帶回府,不知可有此事?”杜長史道,“殿下是帶了個人回來,我沒仔細看,聽今天跟出去的人說是路上闖到殿下駕前要申冤的,你知道,我家殿下掌刑部,略有些名聲,這也難免。不過,沒聽說是玄甲衛啊。我不太記得那人穿什麽衣裳。”
“他是玄甲衛辭退的一個小旗,自然沒了兵甲在身。”魏勝忖度着杜長史的臉色,委實是看不出半點異樣。不過,帝都權貴子弟,自幼相識,魏勝與杜尚書是同輩,杜長史年紀小些,按理說算是小一輩,不過,他是杜尚書的弟弟,自然也是同輩。魏勝看杜長史長大,知道杜長史倘讓他看出異樣,那他也算白認識杜家兄弟。魏勝不想冒險,遂道,“說來是個可憐人,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此事。這小旗在玄甲衛十年了,因人老實,十年才升了小旗。如今他母親病重,月俸不足,想找銀俸官預支兩月月俸。那銀俸官刻薄,沒把銀子支給他,反是把他打了一頓,過兩天還把人擠兌走了。我看到有辭退小旗的文書才曉得此事,十來年的兄弟,何至于此。我令人徹查此事,方知銀俸官背着我克扣兵士俸銀,時間還不短了。我總脫不了個昏饋的幹系,想把這位兄弟找回來,才知道他攔了三殿下的車駕。若人在三殿下這裏,可否請小杜你代為看看,那兄弟情形還好,他是受了軍棍被辭退的,若人無礙,我想當面向殿下致謝。倘人需延醫問藥,請必要讓我付醫藥錢,我們魏家在玄甲衛多年,靠的就是視每個兵丁為自己兄弟,竟在我不知道處,讓兄弟受這樣的委屈,我愧對弟兄們。”
杜長史心說,倘帝都城沒我大哥抑或林程這樣的人物,貴胄子弟中當以此人為首。憑這份心機手段,也是當世一流了。
只是,縱魏勝一臉痛楚自責,杜長史對他的話也根本不信半個字!
掌玄甲衛三十年的魏家,難道對克扣俸銀一事全然不知!
杜長史不露半點聲色,想了想,起身道,“咱們不是外人,魏大哥看我長大,您今天既然過來,我去問一問殿下,這事不小,我不能做主,還請大哥稍侯。”
“好,麻煩賢弟了。”魏勝跟着起身,圓團團的臉上滿是感激。
杜長史回去将事細禀穆安之,穆安之冷哼一聲,“他反應倒快,這人不到我駕前,怕他也查不出銀俸官扣饷銀之事。”
“殿下,魏胖子都将事說的這樣分明了,這事怕也不必再查了。”
穆安之道,“讓李濟國備車馬,這事既叫我遇上,縱魏大人已查得分明,我也要去同陛下回禀一聲的。”
杜長史道,“魏胖子定得與你同往。”
“管他同不同往,他最好當着陛下的面兒把他那一套說辭再說一遍才好。”穆安之不屑。
杜長史勸道,“殿下過去只說路遇李五攔駕之事就好,切勿攪進朱雀玄甲之争,天子四衛,以朱雀衛為首,不過,林程與其父素有嫌隙。魏家父子可是一條心,殿下或許不知,當年掌玄甲衛的程家便是林程将軍外祖家,程家因先帝遇刺之事被問罪,方有魏家掌權。先時朱雀衛出事,如今玄甲衛又出事,誰曉得是什麽緣故。咱們不必趟這趟渾水。”
穆安之冷哼,“不論他們玩兒什麽花樣,最好別把旁人當傻子。”
杜長史特意讓人去內宅要了一領披風,小易仔細的服侍穆安之穿上,穆安之直接就往外走,杜長史令小厮挽月趕緊去知會魏勝一聲。
魏勝提前侯在府門口,穆安之一張冷臉,對魏勝骈指一揮,意思是不必行禮,直接帶着小易登車便啪的一聲合攏車門。
魏勝與穆安之接觸有限,倒也聽聞過這位三殿下的脾氣,心說,當真聞名不如見面。魏勝還是恭恭敬敬一揖,待穆安之上車後,魏勝看杜長史一眼,杜長史微不可察的點下頭,魏勝立刻騎馬跟上穆安之的車駕。
雨愈發的大。
穆宣帝正在慧妃與慧妃母女說說笑笑,內侍過來回禀說三殿下與魏将軍求見,穆宣帝問,“什麽事?”
“魏将軍說是來請罪的,三殿下臉色不大好,奴才沒敢問。”
穆宣帝斥一句,“你也是大內總管,看你這點膽子。”
慧妃已經讓閨女取來陛下的披風,穆宣帝笑,“這是趕朕走還是怎地?”
“哪裏是趕陛下走,将軍是武職,既是來請罪,想來是要緊事。三殿下妾身見的不多,倒是常在太後娘娘那裏見三皇子妃,時常聽三皇子妃說三殿下當差用心。這樣大的雨,三殿下冒雨求見,陛下定要見的。”慧妃說着就要服侍穆宣帝披披風,穆宣帝擺擺手,“不用了,他倆又不熟,怎麽就湊到一處,總不能是恰好趕一處。”與內侍道,“讓老三過來,魏勝在外稍侯。”
這樣的大雨,穆宣帝守着愛妃女兒,也不願意動。
穆宣帝問慧妃,“老三媳婦都是怎麽說的?”
慧妃道,“就是常說三殿下當差辛苦,差使閑的時候都能按時辰回家用膳,一旦忙起來,就沒個準時辰了,三皇子妃常跟太後娘娘打聽滋補方子給三殿下補身體。”
嘉悅公主也說,“三嫂可疼三哥了,有什麽好東西,先想着三哥能不能用得上。有一回,皇祖母給了我們一人一塊好玉料,讓我們自己掂掇着做首飾玩兒,說宮裏內務司做出的東西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人都用一樣的簪一樣的釵,還有什麽趣兒。大家不是做的花釵就是做的镯子,就三嫂叫玉匠琢了一對鴛鴦佩,她與三哥一人一只,他倆可恩愛了。”
穆宣帝打趣長女,“姚五郎的性子,比你三哥可溫和多了。”
嘉悅公主有些羞澀,“女兒自也盼着以後與驸馬能似三哥三嫂這般才好。”
穆宣帝一樂,“定能如你所言。”
穆安之一臉不耐煩的随着內侍到了宮妃住的內院,他自小在宮中多年,雖說如今年長,鮮少再進內宮,也并不陌生。
不過,穆宣帝一見他這黑臉便不由皺眉,“這是遇着什麽事了,看你這臉色。”
“一樁麻煩事。”穆安之先給慧妃問過安,慧妃柔聲道,“陛下,我和嘉悅過去看看小廚房的晚膳可好沒?”
“去吧。”
穆宣帝指指榻畔的圓凳,穆安之掂掇着,在嘉悅公主剛剛坐過的圓凳上坐了。穆宣帝心說,還挺道學。
穆安之直接将回府途中路遇李五的事說了,“我當時想,他玄甲衛的身份有些妨礙,畢竟他上頭有上官,可都攔到我車駕前,也不好放着不管,就令人将他帶回府。我剛回府沒片刻鐘,魏勝将軍就尋了去。”把魏勝告訴杜長史的一席話原封不動的同穆宣帝講了一遍。
“他們這些爛事,我才不稀罕管,我過來就是跟陛下說一聲,待那個李五養好傷,我就讓他回家的。倒不是插手玄甲衛的內務,好歹是條性命,既叫我撞上了,我不管他們軍中的事,這樣的升鬥小民,多說一句就能全其性命,就當我日行一善。”
穆安之禀過後道,“陛下沒旁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這麽急做什麽?”穆宣帝取了桌上的半盞茶呷一口,“你以為這事如何?”
“不知道。”穆安之坦誠道,“李五那裏,我讓杜長史問了問,半俸之事由來已久。魏将軍也查出此事,想來是真的,不然此事縱與魏将軍不相幹,他也不能自己往玄甲衛潑贓水,至于旁的,得看證據。”
“真是沒一刻消停。”穆宣帝見慣風浪,暫且按下此事,倒是看穆安之愈發順眼。這個兒子雖則性情不佳,卻是個實心任事的,除了刑部的事,多一點也不願管。穆宣帝道,“慧妃手藝極佳,既來了,坐下一起嘗嘗。”
穆安之道,“謝陛下賜飯,我出來時玉華妹妹說廚下炖了酸筍火腿湯,她等我回去哪。”穆安之說話一向冷硬,獨提到李玉華時,自聲音到神色都情不自禁的柔軟起來。穆宣帝也不禁心生感慨,一笑道,“好吧。你們小兩口自用去。”
說着,穆宣帝朝穆安之招招手,穆安之俯耳上前,穆宣帝低聲道,“那個李五,好生問一問他先時在玄甲衛當差的情形。”
“是。”
穆宣帝便令穆安之退下了。
玄甲衛的事到底如何,穆安之就沒太确切的消息了。杜長史第二天打聽到,那個貪了俸銀的俸銀官姓程。杜長史目光灼灼,“殿下想都想不到,這程大人原是當年程家壞了事時流放回來的,他無生計,魏家收留了他,讓他在軍中謀生計,如今做了俸銀官,也是從五品的官兒了。算起來,林程将軍還要叫這位程大人一聲小舅。”
穆安之都聽的有些發懵,問,“是親舅麽?”
“當然是親舅。這位程大人與林程将軍的生母是同父異母的姐弟,當初程家壞事時,程大人的年紀尚小,還不大懂事,就随家人流放了。後來陛下登基,大赫天下,他方回的帝都。”杜長史一邊說,一邊收拾穆安之批過的公文。
穆安之道,“那怎麽林程讓他舅在玄甲衛當差?”
“這就是林程将軍的奇特之處,當年程家嫡脈的成年男子基本都問斬了,那些八竿子搭不着的族人都是遠親,這位程大人算是血緣最近的了。可你猜怎麽着,林程将軍從不與程大人來往,即便見面也如陌路人一般。”杜長史感慨,“因此事,林程将軍至今猶受人诟病,可如今想想,程大人如今認下這貪墨俸銀一事,倘林程将軍一直與程大人來往密切,如今說不得要受連累。林程将軍一向冷若冰霜,此時也落得幹淨。”
穆安之重新翻開一卷新公文,“程大人還在世麽?”
“死了。聽說畏罪自盡。玄甲衛在他家抄出不少財物。”
穆安之冷冷一哂,“趙家案審的如何了?”
☆、二零一章
以往大家都認為, 刑部也就是六部衙門中的一個,吏戶禮兵刑工排下來,刑部是倒數第二, 實際工部油水頗豐, 雖是倒數第一, 卻是人人都搶着進的地方。
所以,甭看刑部倒第二,實際上,六部之中, 吏部掌三品以下官員升遷, 是實打實的熱竈。戶部更是管天下錢糧,想撥銀子, 就不能得罪戶部。禮部瞧着清閑, 端看人家掌天下文人科考, 就知人家不能叫清閑, 得叫清貴。兵部更了不得,國家承平,兵部必不可少。
刑部縱掌天下司獄,只要你心裏無鬼,刑部能奈你何?
故而,算下來,六部排名, 吏戶禮兵刑工, 應該說是吏戶禮兵工刑更恰當。
現今真是世道變了, 排老末的刑部, 近來真是光芒四丈。
黎尚書走起路來都是刷刷帶風,對穆安之更是恭敬有加。三殿下臉色黑脾氣差有什麽關系, 相較于被二殿下連累下臺的前工部夏尚書,他老黎沾三殿下的光,如今在禦前也愈發體面。
繼趙校尉之案後,陛下将玄甲衛程雨貪墨軍饷一案也交由刑部調查。
穆安之翻閱刑部關于趙叢的調查案宗,這麽個小小校尉所犯案件,卷宗竟讓穆安之看了足有大半日,各種私扣商賈貨物發賣謀取私利的事就不用提了,趙叢手下也不過兩個百戶,每年生辰收到的孝敬就多達上千兩。
這趙叢約摸祖上是文官家族,還給手下百戶小旗什長分別各做記錄,誰孝敬他多少東西送過他多少禮,都記得清楚。按收禮多少提攜手下,還有評論如“甚合心意”“甚小器”“給個教訓”之類的記載。
“一個小小校尉,竟有十數萬家資,比我還要家底豐厚,這要不是眼見,真不信這是真的。”穆安之對黎尚書道。
黎尚書道,“是啊。”
穆安之問,“有關趙叢在軍中的案子就算查清了吧?”
“已經查清。”黎尚書将袖中一道奏章拿出奉上,“老臣還有一事同殿下商量,據趙叢小厮交待,趙叢曾令他配過十付朱砂安神散,而後一個月內,趙叢多次令他配這料安神散,多達十數次。”“朱砂有毒,但朱砂安神散是尋常見的藥方,鎮心安神、清熱養血,是一劑名方。”穆安之略知藥理也知這劑方藥,“這連可疑都算不上。”
“但在林家死了一位姑娘後,趙叢便未令他配置此藥了。而且,這位姑娘死後,趙叢十分喜悅,大醉一場,醉後說了一句話,‘可算是死了,沒白費了那些好藥’。”
“死的是誰?”
“這位姑娘姓黃,據說出身寒微,荊州人氏,曾與林将軍議親。”
穆安之心口猛的一震,望向黎尚書,“你可有聽說過?”
黎尚書知穆安之所指何事,微微颌首,“林将軍年少有為,深得帝心,但多年未娶,帝都傳聞便是林将軍意中人早年過逝,林将軍至今未能忘情。”
“我多活幾年,殿下有所不知,當年林将軍剛認祖歸宗,是住在林家老宅的,後他從北疆回來,不知因何就搬離了林家老宅,自此再未踏入老宅一步,林家年下祭祖,林将軍也不再參加。先前還有禦史參劾程将軍有失孝道,都被林大将軍一句‘此乃林某家事’給擋了。”黎尚書感慨,“老臣原還以為帝都傳聞不過是被哪個好事者杜撰,不想卻真是如此。”
穆安之輕點手中奏章,“僅憑小厮的一句供詞,趙叢醉後的話,未免牽強。”
“趙叢屬禁衛軍,陛下只令我等審問趙叢軍中的案子,若是旁的事,還要請旨而行。”黎尚書謹慎的說。軍中枉法貪墨與謀害人命可是兩件事,趙叢貪墨再多,有林大将軍在,縱是趙家傾家相賠,也能保住趙叢性命,一旦事涉人命官司,再加上趙叢貪婪無度,這性命保不保得住都得兩說。
穆安之道,“如此,請尚書大人與我一道陛見,回禀趙叢貪贓枉法、私扣商貨、謀取暴利之事。關于趙叢其他事,還要看帝心如何。”
“是。”黎尚書深感穆安之越發成熟穩重,相較于先前的憤世嫉俗,如今的穆安之更加缜密周全。
穆宣帝看過林叢供詞,還有林叢對來往客商的總結,什麽樣的一看就是無甚背景的肥羊,什麽樣的背景深厚不好得罪的,還有什麽樣是能敲詐一筆的,真真是将穆宣帝氣笑,“倒看不出他還是個‘人才’!”
黎尚書也說,“老臣也是吓一跳,不瞞陛下,老臣當官數十載,怕家裏也不如這小小校尉富裕。”
“你如何有人家的‘生財之道’!”穆宣帝諷刺。
穆安之一板一眼道,“趙叢軍中不法之事已經審問清楚。在審問中,程侍郎懷疑趙家可能涉命案,因此事無關軍中,程侍郎問可要繼續審下去。”說着将程侍郎奏章奉上。
穆宣帝先時還動過招林程做驸馬的心,一聽黎尚書介紹這件事,穆宣帝立刻也想到了,對穆安之道,“能借由軍職謀取這諸多不義之財,其他不法之事又怎可能會少,你就是這樣不好,自小拘泥。趙叢所有不法之事,一律審問清楚!若事涉趙家,一律傳召審問,按律執行。”
拿到穆宣帝的口谕,盡管被說了句拘泥,穆安之也半點沒放心上。黎尚書這樣的官場老狐貍更是心中暗暗點頭,如三殿下掌刑部司法之權,便是被斥一句拘泥,也比八面玲珑之類的評價要高明的多啊。
黎尚書回去修書讓程侍郎抓緊審問趙叢案,另則程雨的案子也要開始審了。
卻是誰也未料到,這兩件案子竟還因黃氏女之死有了關聯。
事情是這樣,程侍郎主理兩起案件,程侍郎也不可能樣樣親力親為,程侍郎的手下大将便是鄭郎中。鄭郎中将趙叢軍中之事審問清楚後,繼續以趙叢身邊近人小厮為突破口,由朱砂安神散之事入手,連當年小厮買朱砂安神散的藥堂的方單都查了出來。
藥堂的抓藥大夫說,“我記得清楚,那一月只這一家就買了一百八十付的朱砂安神散,很少見人吃這許多朱砂安神散。不過,買藥的是青石巷的趙大人府上,我略多問一句,還挨了斥責。”
林叢身邊還有一位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