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也許是出于對上輩子那段無憂無慮的歲月的懷念,也許是想親眼看看這個畢業後唯一對他不求回報的人,去見齊安東之前陳衍先約何曼曼出來喝了個茶。
他到咖啡店時何曼曼正坐在窗邊,獨自霸占了一個四人桌,光豔的指甲不耐煩地敲擊着桌面。
“架子越來越大了啊陳哥。”她翻了個白眼。
“曼姐。”陳衍一屁股坐到她身邊,全不在乎她的冷嘲熱諷。他還來不及點單,只一個勁地打量這個三十來歲、頗有風韻的女人。
何曼曼被他看得不自在,挪了挪屁股:“怎麽,想通了?決定跟姐姐來一炮?”
陳衍張開雙臂撲了上去,把何曼曼緊緊摟在懷裏,心內破濤洶湧,不能停歇。他懷抱着這個俗氣的他一開始并不喜歡的女人,把臉埋在她的衣領上,像懷抱着他失而複得的生命。
“停停停!哎呀我的粉底!”
陳衍在被推開的前一秒抓緊機會把濡濕的眼角擦幹,老實地坐回對面。
“你突然發什麽瘋?”
“沒什麽,”陳衍傻呵呵地笑,“我們談劇本,談劇本。”
“真沒別的事?”何曼曼懷疑地盯着他。
“沒啊,我能有什麽事。”他嘬了一口剛端上來的咖啡,“就是想見見你。”
“哦——”何曼曼拉長聲音,一巴掌扇到他腦袋上,“你就為了這個叫我喝茶啊!老娘出門一趟很費力的!”
“真的,就想見見你。”
他低下頭,斜眼瞥着手機上顯示的日期:“曼姐,你說的那個本子我接了。”
“那不然呢,”何曼曼很是不屑,“你還有的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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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他笑笑。
算一算現在這個時候,他娘應該已經被移到普通病房了,爹應該也在賣房子籌錢了,他哪有什麽資格挑三揀四。
“也是,”何曼曼小心翼翼地喝着咖啡,不讓它沾到嘴角,“到處碰壁的日子過膩了吧?沒事兒,剛畢業的學生都這樣,一個個心比天高,玻璃心多碎幾次就變钛合金了。”
陳衍覺得自己可能多心了,他竟在何曼曼的語氣裏聽出幸災樂禍的諷刺。他心裏有些異樣,勉強點了點頭:“是,以前都是我想得太簡單。”
何曼曼挑了挑眉,似乎對他的突然轉變感到詫異。
“真這樣就好,你也別耍花槍,老老實實寫,別讓老板發脾氣,到時候我們倆都不好過。”
他乍一聽到“老板”這兩個字,心裏一驚,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為了不讓何曼曼察覺,他趕緊把手從桌面上挪下去,緊緊攥住衣角。
上輩子狄輝——曼姐的老板,曾經也是他的老板——給他留下的陰影仍盤桓在心底,像頭巨獸,随時準備侵吞他的理智。
要不是那個人,他也不會被媒體造謠吸毒陪/睡,不會接不到本子,不會被放高利貸的人追着要錢,甚至不會失去他的母親。
但是現在他需要錢,如今還不是報複的時候。他抿抿唇,努力壓下心裏的惡念,擡起頭笑得毫無芥蒂:“我知道,曼姐,以後有什麽活您多關照。”
他停了一會,又補充道:“什麽都行。”
什麽都行。
臨走前他對何曼曼揮手道別。這就是他過去的人生的唯一餘音了,他如今要同它說再見。
他轉過街角,走進商場。左右兩邊的櫃臺奢華又閃亮,穿着入時的女人們拎着包來來往往。他什麽也沒買,完全忽視了偶爾投來的眼神,徑直走進了衛生間。
他站在鏡子前,注視着自己。
在學生時期他很為自己的臉驕傲,尤其是被長輩和老師褒獎的時候。這張臉為一個優秀的同齡人的名聲增光添彩,讓他與那些書呆子樣貌迥異,似乎有雲泥之別。
上輩子陳衍從不歧視任何人,他對所有人一樣溫柔,就算對方一無是處,他樂意去幫助一切遭受災難和痛苦的人和動物。但對他自己,他認為只有這張臉是配得上他的。在學校裏勉強能稱得上“優秀”的人如果配上一張好看的臉,就會被無限追捧,甚至在年輕人中神化,此時家境、人品,都不過是容貌和成績的附庸。
當然,他的家境和人品也一點不差,這為他帶來了數不清的愛慕者和有些盲目的自信。
而現在這張臉會為他帶來更多、更實用的東西。
他伸手小心地将額前的頭發理齊,它們因為剛才和何曼曼的打鬧變得散亂。接着他仔細整理了衣襟和領口,讓自己看上去一塵不染。
他再從衛生間走出去時已經帶上了從容自信的微笑,于是瞥向他的視線更加繁多和熾熱。
富有而年輕的女人們像看獵物一樣看着他。
——但是再過一小會兒,我的角色就截然不同了,在這個光亮如鏡的迷宮裏,獵物将重獲新生。陳衍帶着對自己的嘲諷這樣想到。
他來到一家飯店,侍者将他迎進去,他多年來養成的姿态讓他與這間高檔餐廳融為一體。
菜單上的價格比方才他和何曼曼所在的咖啡廳高了許多倍,等待的人也從對方換成了自己。
齊安東見到陳衍的第一眼便覺得今晚的他與平時大不相同。陳衍身上漫不經心又高傲的氣質消失不見了,變得嚴肅而正經。這讓齊安東想笑,他該不會以為自己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和他談吧?自己可能不經意間給了他這樣的錯覺?
他反思着自己。他今晚并沒有非見陳衍不可的理由,也沒有正經事要和他商量,但是依自己的性格,在交流中不自覺地洩露出“有事相商”的暗示以便引誘對方赴約的可能性也不低。
他坐到陳衍對面,說抱歉,來晚了,但他實際上并沒有遲到。
陳衍搖搖頭,表示不在意。他迅速擡頭看了齊安東一眼,又馬上不好意思似的将眼神挪開。
這樣的陳衍才和齊安東記憶裏重疊起來。
他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陳衍的情形。那是在盧開霁的辦公室,盧開霁是陳衍在電影學院讀編劇時的導師,也是對齊安東有知遇之恩的大恩人。為了他帶自己進入電影圈子的恩情,也為了不在圈內留下忘恩負義的名聲,齊安東時常去盧開霁家裏和學校拜訪他。
臨近寒假,齊安東因為準備去國外過春節提前來給盧開霁拜年。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貴重物品,帶着助理和保安進了盧老的辦公室,還沒開始寒暄,就先看見了窗戶邊奮力擦玻璃的年輕人。
那人踩在腳凳上,踮起腳伸長手去擦最高的窗戶,短外套已經提到腰間,灰色的毛衣和T恤也竄了起來,頗有層次感的衣物下露着一截白皙細嫩的腰,年輕的、未加鍛煉的腰身在冬日陽光下反射出勾人的光彩。
“小衍,”盧老喊他,“那些事留給清潔工做就行了,快過來打招呼,抓緊機會啊,這不是你最喜歡的演員嗎。”
窗前的人扭過身子,陽光在他臉上一晃,那張臉也和他的腰背一樣年輕得發光。陳衍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挪開眼睛,從凳子上跳下來。他的身體被衣服完全遮住了,齊安東心裏發出一聲遺憾的嘆息。
他放下東西走過去,搶了陳衍手裏的抹布:“我來吧。”
“唉,怎麽能讓你做這種事!”盧老摸着下巴說,卻一點也沒有阻止的意思,倒是陳衍手忙腳亂地要去奪那塊髒兮兮的抹布。
“嗨,您還不知道我啊。”他無所謂地笑笑,把手一舉,陳衍就夠不着了。
正經打招呼的時候齊安東才知道對方的名字。
“陳衍,”他在嘴裏嚼了嚼這兩個字,“還挺好聽的。”
陳衍似乎是他的粉絲,和他說話時眼裏總帶着點兒羞澀,但他又毫不怯場,大方自然,和齊安東侃侃而談,于是那點眼神裏的不好意思倒變得像暧昧的情趣。
他們相談甚歡。雖說齊安東和誰都能相談甚歡,但陳衍仍顯得特殊。他對電影一腔熱血,滿懷抱負,既不像那些在圈子裏摸爬滾打久了早已失去棱角的圓滑人物,又不像對電影一無所知卻硬要顯擺的半吊子。
臨走時他給陳衍留了電話,陳衍似乎很高興,可也沒有表現得受寵若驚。他禮貌地向齊安東道謝,似乎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應得的,任何人對他好都是理所應當。他那麽自信、驕傲、又漂亮。
漂亮得讓人想攥在手中。
齊安東回過神來,繼續和陳衍聊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玩味着他困惑又不便發問的表情。
“就……這些嗎?”陳衍問道,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小牛肉。
他眼神裏隐隐有失望,這讓齊安東忽然想找點兒重磅炸彈來吓他一跳。他自認這一年多來已經做了足夠的鋪墊,于是停下手裏的刀叉,清了清嗓子。
陳衍被他要宣布什麽的樣子弄得很緊張,也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坐直了身子。
齊安東說:“你搬來跟我住怎麽樣?”
這句話來得突兀,言下之意卻很明白。對某些人來說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侮辱,尤其是像陳衍這樣年輕又高傲、剛畢業不久的學生。
他端詳着陳衍,陳衍有些卡殼,但沒有像他想象中一樣震驚,甚至沒什麽劇烈的反應。
他有點後悔了,認為這個問題提的時機不對,正準備用玩笑遮掩過去,陳衍忽然笑了笑,十分平靜而更讓他驚訝地回答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