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

單玉走以後齊安東進了房間,陳衍一雙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不似往日剔透。

“我沒有把你的信息賣給別人。”他沉靜地說。

齊安東心裏一緊,忙說:“我知道,知道,是我傻逼了一回。”

“你對單玉做了什麽?”

“沒,”他愣了一下,挑詞揀句地把自己說得更無辜一些,“洪有為以為我跟他有過節而已,我什麽都沒做。”

陳衍點點頭:“你沒有跟他們解釋,也不跟單玉來往,處處避着他,什麽都沒做,等于什麽都做了。”

齊安東以為陳衍要為單玉說話,至少也要怨他陰人,可陳衍什麽也不說,他反倒覺得陳衍又變了一點,向他不可預知之處走去了。

他不是那種等在原地的被動類型,他走到陳衍身後環住他,說:“你要是覺得我哪裏做的不對,你就說出來,我不生氣。”

陳衍搖頭:“你沒有哪裏不對。”

齊安東聽到這句,決心要讓自己變得更容易打交道一些,讓陳衍覺得沒有什麽事是他們不可以商量的。誰也不願意和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過一輩子。

他事事順着陳衍,也許是因為從前從未做過這種改變,所以矯枉過正,逐漸接近于一個寵溺孩子的父親,不止想擔起照顧陳衍生活的責任,還想給他許多生活以外的樂趣。

就像自從聽說今天晚上有月全食,他就一直留着空,一定要在家裏過。

陳衍看着他忙前忙後地搬桌椅,忍不住覺得委屈了他,說:“陽臺上有躺椅。”

“不夠,”齊安東卷着袖子,恨不得把整個客廳移到陽臺去,“廚房裏有外賣送來的飯菜,你餓嗎?餓了就先吃。”

等一切俱備,他們坐在陽臺的暮色中了,齊安東才覺得失策,他放的椅子太多了,太遠了,他應該聽陳衍的,就留那一張小躺椅。

天還沒暗,飯點都沒到,陳衍看齊安東認真等待的樣子又想起自己小時候。他原來是很熱衷于這些天象的,聽說淩晨有流星雨就溜出門爬到高地去等,這麽等過好幾次才知道在家門口沒法看見流星雨,要到郊外的山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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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先要露出頭來,接着才有得蝕。

一輪明月高懸在天邊。

齊安東不耐煩再坐在這裏,他幹脆丢了自己的椅子,多的是位置不坐,偏要擠到陳衍那裏去。

一人寬的躺椅坐了兩個人,于是每人只得占半個身子,剩下半個交疊在一起。

齊安東看了一會就膩煩了,覺得實在沒什麽好看的,一個月亮明明暗暗總是變不出花來,也沒有動人心魄的激烈變幻,還不如陳衍有意思。

他微微轉頭,看見陳衍盯着那輪黯淡下去的月亮,伸出食指點在他的下巴尖底下,往上勾了勾。

“你看這月亮,在想什麽?”他問。

“想不出什麽,”陳衍老實回答,“我前幾天總覺得有很多靈感,有很多東西要寫,這兩天忽然全都想不起來了。”

齊安東心裏一咯噔,只怕是文字上的天賦要心智來填,他神智上完整了,于文學上的觸角便被折斷了。

他輕易想到這一節,害怕陳衍也想到上面去,便調笑道:“古人看見月亮都詩興大發,你不要也寫首詩?”

“寫不出來,”陳衍說,“他們對月亮奇想太多,寄托太多,因為他們不知道月亮到底是個什麽玩意。我一看到月亮就想到凹凸不平的表面,想到六分之一重力,想到……想到阿姆斯特朗。”

他把頭歪過去:“阿姆斯特朗倒是很值得寫,他屬于一個典型的母題。”

齊安東不說話了,談談風花雪月他還可以,給他實實在在的劇本也能說出三五,這麽不着邊際沒有主題的話他就不知怎麽搭了。

陳衍嘆了口氣:“知道得多了,寫起來拘束就大了,老師讓我觀察別人,我卻越觀察越寫不出來,因為我知道了我原本想寫的那些都是不合常理的,我必須遵循內在的邏輯去創作,在這些鐐铐下,我變得束手束腳。”

這句話的意思倒和齊安東剛才的猜想不謀而合,他看陳衍說着說着又要低沉起來,忙去想新的話頭。

這一想真想到一樁事,他“啊”了一聲,從躺椅上站起來,到房間裏拿出個盒子遞給陳衍。

盒子打開是一樣熟悉物件,他曾經見過的那枚藥師琉璃光寶寶佛——齊安東在桌面上拿出來競價,卻突然收手涮了人家的那顆。

“太貴了,不要。”他合上蓋子遞還給齊安東。

“收着吧,我也想不出該送你別的什麽。”

“你為什麽要送我東西?”陳衍疑惑,“我也從來沒送過你禮物。”

齊安東噎了一下,他習慣在追求別人的時候三不五時拿出點寶貝來表心意,而且這塊玉佛本來就是留給陳衍的,陳衍這麽一問,他倒想不出得體的回答。

“讨個彩頭,祝你旗開得勝,拿下最佳編劇。”他笑着說。

天邊月已盡沒,只有手裏這塊小小的石頭發出月華似的清光。

和齊安東對洪子珍說的一樣,陳衍一清醒過來就忙着出門應酬,配合洪子珍為他的獎項公關。齊安東的心總不能放下,他惦記着那句“經常複發”,怕陳衍出什麽意外,恨不得把陳衍關在家裏。

這段時間陳衍和洪子珍走得更近了,大大小小飯局排了不知道多少。宴請評委還能和他們聊電影,宴請投資人的飯桌上則講來講去都是商業、價值。

比起陳衍,這些投資人顯然更關心洪達的局勢。

三言兩語裏陳衍也聽到一些消息,大多數他不關心,可也有他感興趣的,比如洪達準備和周航解除合作。

他們飯吃一半包廂門突然打開,洪子珍他爹洪有為帶着一杯酒和幾個人進來,說自己在隔壁吃飯,抽空過來陪他們喝一杯酒。

聊了兩句洪有為就把陳衍扯出來:“這是我們編劇,盧開霁的學生,才華橫溢,人品也好,我和他聊過幾次,前途無量啊!”

那些人便又認識了陳衍一次,舉杯和他喝酒。

陳衍和洪有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更沒有聊過天。

洪有為還在邊上說個不停:“年輕人嘛,需要磨練,也需要适當的鼓勵!這樣才有熱情,才能寫出更多好劇本!我說啊,電影的未來還是在他們年輕人身上。”

座上的人自然紛紛附和,表示這次入圍的電影都看了,還是陳衍寫得好。

陳衍不知道他們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不過有競争力的片子他也都看了,也覺得還是自己寫得好。

洪有為走了以後洪子珍低聲對他笑:“我爸對你真不錯,他挺很看好你的。”

陳衍表示相當榮幸。

他在桌上觥籌交錯的時候齊安東也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金哥打來的,他們講了很久,挂斷後齊安東就從飯桌上下去,到走廊依次聯系了很多人。

他先直接找上洪有為,洪有為帶着浮于表面的歉意回答他:“是,你們的新聞是洪達發的,我也點了頭,這不是為了《高樓見青》嘛!你們也是受益者,是不是?……不不不不,後來那幾篇新聞跟我們真沒關系,我們就挑了個頭。那些烏七八糟的我們也很不想看到,這屬于負面影響了。”

齊安東請洪有為以後不要自作主張,然後又打電話給了單玉。單玉最近很怕他,急于否認:“我是給記者提供過消息,但是沒有很多!我都不是主動說的!是他們來問我我才說。你和……你們的事我也不清楚,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在一起了。”

單玉說話還有點發抖,齊安東警告他一番,單玉還想說點別的,就被挂斷了。

齊安東給好些媒體打了電話,回應大同小異:“東哥你這不是為難我們嗎!現成的新聞引子在這兒,怎麽可能不深挖?我們不做別的媒體也會做,您要這麽追究責任,幹脆直接讓我辭職得了!”

他還和相熟的幾個導演和編劇聯系,接了電話的反應一致,都說自己什麽也沒透露。他又問那是不是有其它認識的人去爆料?他們卻都默認了。

還有坦誠些的,跟齊安東直說:“陳衍這個情況,出校門沒幾年,沒錢沒勢沒背景,就能跟你合作,跟洪達合作,眼看着還要拿獎……東哥,你自己想,擱你好多年跑龍套,一個新人突然冒出來演你的主角,你給他當陪襯,他還拿獎,你嫉妒不嫉妒?我們都在底下熬着吶!他就一飛沖天了!不知道多少人眼睛都紅了。”

又說:“你們那些事圈裏都知道的七七八八,說了你也查不出是誰說的,而且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落井下石的不會只有一兩個,就更不怵了。東哥,咱倆是關系近我才跟你這麽推心置腹,你可別說是我說的。”

“錯?陳衍當然沒錯,但是他沒出名的時候和他喝過酒吃過飯的編劇可不少。突然有一天跟你一樣甚至還不如你的人把你踩在腳底下了,這滋味……更何況是靠裙帶關系……我沒有針對您的意思啊,可大家心裏都清楚他是怎麽發跡的。”

還有吳莎,這個小姑娘他已經辭了。還有方慶,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也犯不着去為難。還有陳衍無數的同學,還有陳衍曾經的同侪。

金哥方才給他打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這事真難辦。齊安東一串電話打下來才親身體會到到底有多難辦。

這麽多人啊,他能幹什麽?他還不是土皇帝呢。

查了這麽久,費了這麽多心血,最後居然總不出一個推手。就像一場群體犯罪,像衆人圍剿,陳衍是獵場中央的鹿,誰看見都要捅一刀。

齊安東緊捏着手機,看着陳衍的名字。

他不知不覺已經得罪好大一片人。

這個不知險境的獵物現在和洪子珍勾肩搭背地從酒店大堂走出來,洪子珍問:“怎麽樣,要不要到洪達來?我爹對你特上心。”

陳衍笑一笑,說要考慮幾天。

他拒絕了洪子珍送他回家,一個人走在夜裏。他喝了一些酒,卻覺得分外清醒,仿佛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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