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9
“這是什麽?”經紀人撫摸着那張碟片,疑惑到。
“單玉為什麽自殺?”陳衍不答反問。
“他啊,其實一直心理狀态都不好,病情時重時輕,最近也不知道怎麽,”經紀人抹了抹眼淚,她的眼圈腫得似乎一碰就碎,“就忽然受不了了,做傻事……”
說着她又哭起來。
“如果我跟你說不是這樣呢?”
經紀人忘了哭,愣愣地看着他。
“他和狄輝在一起的時候,遇到過一些……不好的事,然後他——”
陳衍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來。因為他看見了經紀人的眼睛,她的眼裏有驚恐,還有退縮和畏懼。
“原來你知道。”陳衍呼出一口氣,笑了笑,“那你也知道我給你的是什麽吧?”
經紀人的嘴張張合合,咿咿呀呀,說不出話。
“你會去給他報仇嗎?”他天真地問。
他長久得不到回答,自嘲道:“算了,我早知道的。”
他自顧自地說:“其實我沒有打算讓你去報仇,我只是覺得你該知道他是怎麽死的,你畢竟是他最親的人。”
沒等他伸出手,經紀人攥着那張碟片,倉促地後退幾步,轉身飛也似的離開了。
她走了一段路,發現陳衍沒有追來,于是停下腳步,轉身對他笑起來,笑容慘淡,聲音發顫:“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小玉最要面子,如果他還在世,他也不會願意自己以後被想起來,是因為這種錄像。”
陳衍朝她走去,她警覺地保持着自己和陳衍之間的距離,然後從旁邊的樓梯上了樓。
陳衍要跟着上去,卻有保安過來讓他止步。
他仍然沒有回過神,直直朝裏面走,保安皺了皺眉,伸出強健的胳膊把他攔在入口外。
于是他只能在大廳裏徘徊,把這兒當迷宮一樣兜轉,卻是一個看到出路反要避開的迷宮。
他多看單玉的照片一次,就多出一些對自己的拷問。單玉做過錯事,但他頂多是一個急功近利的年輕人,何至于受這樣的罪?這是不對等的,這種不平衡在陳衍心裏越壓越深,最終失去了重心,轟然倒地。
他看見齊安東穿着黑色大衣,神情肅然,他死死地盯着他,像要從厚重的衣服裏看出他的真心。他到底是太薄情還是太聰明?他跟自己說心腸要硬,嘲笑自己輕易被寧致新的話打動,他似乎從來不會亂了陣腳。
如果是齊安東,單玉求他的時候他會怎麽辦?如果是他,能不能看出這個面目趨同的世界裏誰是真情,誰是假意?
他渾渾噩噩待到天暗,甚至沒發現狄坤早就不在附近。
陳衍到家樓下的時候韓天縱靠在一輛車上抽煙,煙霧缭繞。他師弟一派輕松,笑着說:“師哥,燙手的山芋還是早甩早好,以後不要再惦記了。”
顯然他已經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韓天縱開車走了,陳衍樓下的監視也沒有了,但陳衍一無所知,他木然上樓,木然坐下,滴水未進也不覺得饑餓。
直到齊安東給他打電話,焦急地問:“狄坤跟你在一起嗎?”
外面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大雨,天色變得快,驚雷一道道往人間打,陳衍傘也沒拿,慌慌張張跑出門回到殡儀館附近和齊安東一起找狄坤。
他們在大雨裏淋了個透濕,狄坤連影子都沒有半個。齊安東驅車去了狄坤的學校、狄坤的家,陳衍留在殡儀館繼續尋找,齊安東再回來的時候陳衍懷着希望看向他,他臉色難看地搖搖頭,還是沒有。
陳衍以為狄坤和齊安東在一起,是齊安東把他帶來的,也會帶他回去;齊安東以為狄坤和陳衍在一起,他們整場追悼會都形影不離。直到齊安東準備離開,才發現陳衍早就回家了,而狄坤沒留消息給他——即使他和陳衍回去了,也不會不知會他一聲。
齊安東坐在車裏,陳衍站在車外,他渾身都是雨水,落湯雞似的落魄。時間已近午夜,齊安東看着他的狼狽樣子,煩躁地晃晃腦袋:“你先上車,送你回去。”
陳衍搖頭,水珠從發絲上落下來,和大雨一起落在衣領:“我跟你一起找他。”
“找有什麽用!”齊安東提高音量,又壓抑下來,“我去派出所。”
“我跟你一起去。”
齊安東同意了,他濕漉漉地上了車,把幹淨整潔的後座弄得一塌糊塗。
“對不起。”他低聲說。
“沒事兒。”司機利落地答道,然後被齊安東扭頭看了一眼,趕忙噤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陳衍緊盯着窗外,好像他盯着盯着狄坤就會從某家店裏走出來出現在他視野裏,好像他眼睛一移開就會錯過他。
他沒有看到狄坤,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個高大的男人,沒打傘走在雨中,他不在乎自己頭上身上有沒有雨水,卻緊緊抱着外套裏面的一個東西。
陳衍一定在哪兒見過他,他一錯不錯地看着他,腦袋随着他轉動,那男人即将被車遠遠甩在身後時陳衍才忽然想起——這不是單玉的司機嗎?
單玉來求他幫忙的時候這個司機就在邊上等着,一言不發。
陳衍已經看不到他了,他怔怔地看着前方,想起剛才那個人走路的樣子,懷裏好像抱着自己最珍重的人。
他打了個激靈。
他們去了派出所,忽然從大雨傾盆的室外到了溫暖的室內,齊安東和陳衍都像被抽走了力氣,但齊安東迅速調整回來,讓人幾乎看不到他的疲勞。
時間未夠,派出所沒有允許他們立案,齊安東打電話找了自己的熟人,那位值班的同志才答應現在就幫他們找人。
但他又說:“因為沒有證據證明他人身安全有受到危害的可能,所以還是要24小時以後才能立案。”
齊安東連連道謝,留了電話,把陳衍送回家樓下。
樓道一二層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壞了,黑漆漆的一片裏他只能摸黑上樓,到了自己家那層聲控燈亮起,他突然看到門口一個黑影,吓得立時退了幾步。
“狄坤?!”陳衍定睛一看,認出那個人,又氣又怒,“你怎麽回事,消息也不留一個,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久?我還以為你……”
以為你被別人綁走了,受到什麽傷害,現在想起都怕得不行。
他急忙走過去,把狄坤拉起來,上看下看,幾番打量,才确定他除了淋雨沒有什麽其它異樣。
他又給齊安東打電話,說狄坤找到了。
狄坤的臉被雨水打濕,燈光昏暗,陳衍一時間沒有看到他通紅的眼圈,即便看到大概也會以為是單玉的死讓他傷心。
他把狄坤帶進去,催他洗了個熱水澡,忙着給他換衣服吹頭發,竟然短暫地忘了單玉,也忘了自己的痛苦。在你有一個比你更需要照顧的人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麽容易倒下。
“你去哪裏了?”陳衍給他擦着頭發,輕聲責備,“以後別這樣一句話不說就跑走了。”
“我哪裏也沒去,”狄坤說,聲音有點沙啞,“我就在殡儀館。”
“胡說,”陳衍皺眉,“我們把殡儀館裏裏外三層都翻遍了,是個螞蟻都找出來了,還能找不到你?”
“我就在那裏。”狄坤固執地說。
陳衍沒有逼問,有些事他今天不願意說,或許以後會願意說。他收拾好狄坤,就把他趕上了床,給他端了杯熱水,還發愁地念叨:“不知道會不會發燒。”
狄坤半邊臉埋在枕頭裏,眼睛黑黝黝地盯着陳衍,他扯扯陳衍的袖子,讓他上來睡覺。
“怎麽了?”陳衍問,“對了,你怎麽跑回來了,齊安東對你不好?”
他想到闵嫣,又有點兒緊張:“他家不是還有個小姑娘嗎,你們處得怎麽樣?”
真好笑,父親都恨不得殺了對方,孩子居然在同一個屋檐下居住。
“還行。”狄坤說。
陳衍松了口氣,看來沒出什麽事。
“我就是想你了。”狄坤又說。
他笑了笑:“那你以後別回去了,給我當兒子吧。”
他想逗狄坤多說幾句話,狄坤卻對他的發言沒有反應。
陳衍躺到被窩裏,狄坤突然把自己被子掀了,鑽到他身邊,章魚一樣抱住他,像孩子抱住母親。窗外雷雨陣陣,白光閃閃。
“多大人了,你不會還怕打雷吧?”
“我不怕,”狄坤輕輕地說,“我什麽都不怕。”
今天狄坤很反常,也許在他短暫的十幾年裏,還從未見過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去。陳衍覺得自己該體諒他,于是輕柔地在他背上拍打。
沒過多久他就知道,狄坤又哭了。
第二天一早狄坤就恢複過來,似乎昨天的一切都是常規裏的暫時出格。他不再提起單玉,也不再時不時哭泣,他和平時一樣,甚至更加聽話。
只是陳衍隐約覺得他哪裏不對勁。他總是發呆,坐着片刻就會神游,時不時臉色蒼白,好像有夢魇在困擾他。
可是陳衍問他,他又說一切無恙。
狄坤放學越來越遲,告訴陳衍學校要加一節自習,陳衍抱怨學校管得太多,在學校門口接他的時候卻覺得奇怪,他問狄坤:“你們加的是體育課嗎?渾身大汗的。”
“課外活動。”狄坤說。
有一件事陳衍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對狄坤講,那就是狄輝的開庭日越來越近了。直到他的猶豫被狄坤看出來,陳衍才調整措辭,小心地告訴了他。
狄坤的反應比他想得更小,似乎對自己父親的審判毫不關心,說了幾句就把話題轉移到其它事情上。
他吃完碗裏的飯,擦擦嘴,對陳衍說:“我想回學校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