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93
陳衍要離開的時候還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
“怎麽,舍不得走啊?”盧開霁笑他。
“要不我不走了吧。”陳衍厚着臉皮說。
“行啊,我可沒給你鋪床,你自己去弄。”
陳衍屁颠屁颠去給自己整好了床鋪,陪在盧開霁身邊說話直到盧老入睡,他才回房。
他們說了很多,報仇重生之類的說不出口,但是單玉還有狄坤的事他都一五一十說了。他感到自己在老師這裏得到了短暫的救贖,沒有人會怨他,沒有人會怪他,只有包容和寵溺,長年待在圈子裏使盧開霁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他。
盧開霁睡着以後他低頭在盧老手邊蹭了蹭,像一只回到老巢依賴父母的小獸。
幹這行的沒有誰沒聽說過盧開霁的名字,即便他們工作以前沒聽說過,入行以後也一定會聽說。
因為盧開霁的加入,本來将散未散的劇組又凝在一起,說要考慮考慮的齊安東也似乎一夜之間考慮出了結果。到洪子珍結婚那天,去參加婚禮的還是一個完完整整、朝氣蓬勃的劇組。
洪子珍結婚大小也算個新聞。他雖然不是明星,但剛導出過獲獎作品,何況對普通人來說富豪和明星一樣值得茶餘飯後拿來消遣,洪達接班人的身份本就是八卦的重要一環,那天的報紙也給他留足了版面。
他的婚禮不止是一場婚禮,而是洪有為乃至洪達的一個态度,也是業界親疏遠近、聯絡走動的一次機會。
婚禮會場布置得稱得上低調奢華,很符合男女雙方的身份。頭一桌就是洪有為等商業大佬,他們一側是當紅明星,另一側是盧開霁等有名望的前輩。一桌名,一桌利,左右都不丢下。
陳衍坐在中間不起眼的一張桌上,四周都是年輕編劇。
他崛起的路線異于常人,且突飛猛進,打交道的不是齊安東、盧開霁這些成名已久的前輩,就是洪子珍、張禮、林嘯等著名導演,反而和同輩編劇越走越遠,不多加聯系,因此同僚對他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點兒異樣。
自古文人相輕,在座十個只怕有九個覺得陳衍寫的東西比不上他們,靠的不過是遠勝自己的際遇。如果他們都對陳衍毫無芥蒂,沒在心裏偷偷酸他,哪會有陳衍被傳醜聞時落井下石的事。所以此時桌上的人都沒怎麽搭理他,只有少數一兩個人精一口一個陳哥喊得親熱。
陳衍不在乎,他自己坐着把全場看了個遍。
李啓風坐在最後幾張桌上,和幾個陳衍認都不認識的人一起聊天。他似乎很不喜歡這些人,臉上隐隐透着不快,嘴角卻還帶着笑和他們推杯換盞。
那些人的表情陳衍很熟悉,他上輩子和他們打過交道。他們一事無成,沒有門路,對同行對社會充滿敵意,偶爾能得到機會出席這樣的盛會,和比他們成功百倍的人坐在一起,這種敵意就更加顯眼和突兀。李啓風受不了他們,太正常不過。
陳衍一直看着他,眼珠都不轉。他看他的臉色是不是健康,衣服是不是合身,面容是不是憔悴——他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大廳裏人來人往,他沒克制自己的視線,他以為李啓風看不到他,對方卻忽然直直地轉頭過來,看向他的方向。
陳衍愣了愣,然後飛快地露出笑容,甚至對他舉了舉杯。
他确定李啓風看見他了,但他沒有絲毫回應,反而刻意把眼神避開,裝作沒有看到。本來他打算去和李啓風打招呼的,他們既然遇上了,好歹也是個機會,說不定僵持的關系能緩和一些。現在看來是沒有可能了。
他的手讷讷放下,心慢慢沉到底。
原來他一直抱着希望。一輩子那麽長,李啓風會記恨他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總不會記恨他十年,二十年吧?時間是最好的軟化劑,沒有什麽不能化解。
可直到今天李啓風都不願意和他說話,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他把視線收回來,低頭盯了好長時間杯子裏的酒水,才又鼓起勇氣似的擡頭看向前方。
齊安東坐在最前面,奇怪的是他沒有坐在明星之間,而是坐在正中,和洪有為一桌。時至今日陳衍依然摸不透他的底,但他再蠢也知道了齊安東不只是一個演員那麽簡單。
齊安東帶着他随手抓拍都不會出問題的微笑和鄰座聊得火熱,一個眼神也懶得分給其它桌上的人。
過了一會,陳衍看見他和洪有為接連跑到邊上那桌,去給盧開霁敬酒。
老師應該很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他曾經說過,懶得出門,一出門就被當古董供着,人人都生怕磕着了他被冠個大不敬的名頭。
韓天縱坐在齊安東後面一些,和張禮他們一起,憑他的資歷本沒資格坐在那裏,但憑他父親的資歷卻是足夠。
倪正青坐在陳衍身邊不遠處,周圍都是出名的經紀人,他和他們有的沒的聊兩句。看見陳衍在看他,倪正青站起身走過來,搭着他的肩示意他出門。
酒店大堂也有許多人,都忙着呼朋喚友,沙發倒沒有人坐,倪正青大喇喇地坐上去,點了根煙問陳衍:“最近怎樣?”
“和以前沒什麽區別。”陳衍答,“你弟弟怎麽樣了?”
“還那樣呗。”倪正青含糊不清地說。
“還跟着我師弟?”
“嗯。”
“他……天縱他到底想要什麽?”
“誰知道,神經病。”倪正青不屑地呼出一口煙氣。
其實誰不知道?至少倪正青和陳衍心裏都一清二楚。但是韓天縱要的倪正青不能給,他有自己的底線,這條底線是在曾經無數次對自己的摧殘上建立起來的,是他流血流汗舍棄尊嚴才得到的。倪正青也不容易,逆水行舟,哪有放縱自己一朝回到解放前來得輕松?
何況他還沒處說理。韓天縱好吃好喝發工資地養着倪正紅,既沒虐待他也沒違反哪條勞動法,倪正青怎麽說?
“我到底哪兒做錯了?”倪正青突然問。
陳衍無言以對。
他哪裏都沒錯。
倪正青不需要他回答,自己答道:“錯在我一無所有,無權無勢,偏偏遇見的人我都惹不起。”
沙發後面大片彩綢包裹着白色紅色的玫瑰花,洪子珍和李盼的名字高高懸在花牆上。
陳衍遲鈍地想起倪正青和洪子珍之間奇奇怪怪的糾葛,前不久倪正青才跟他說他和洪子珍再沒有關系,今天他就來參加洪子珍的婚禮,活似鬧劇;而倪正青從來沒有對不起過韓天縱,卻要被一廂情願的愛意逼得進退不得。
他們縮在流光溢彩的建築的灰暗角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惆悵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強烈。
他們彼此都知道,倪正青是這樣,陳衍也是這樣。
他今天本該和同桌的編劇談笑風生,一起抱怨劇本難寫,尾款難拿,編劇總背鍋。可是他太急,心太高,等不起,所以他選了一條和安分守己背道而馳的路,混在一群有錢有勢的人中間,接受這種不尋常的躍遷帶來的割裂和被動。
與倪正青不同的是,他的方向是自己選擇的,所以他沒資格說後悔,不敢,也不能。
大廳漸漸空了,他們回到座位上,司儀已經上臺。
李盼光彩照人,比陳衍以前任何一次看見她都美麗,洪子珍搖身一變,導演的自我和孤獨徹底褪去,換上商人的新裝。
夫妻恩愛,百年好合,毫無破綻。
他們敬酒到了倪正青那一桌,陳衍的心懸了起來。其實在場和洪子珍有過一腿的絕不止倪正青,男男女女不知多少,可陳衍只知道一個倪正青,也只在乎倪正青。
倪正青的酒杯和洪子珍碰過,又和李盼碰過,沒有異樣,顯得陳衍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新人緩緩走到陳衍這邊,李盼看見他就對他笑,笑容甜蜜,不似作僞。她被人撞了一下,洪子珍趕緊扶住她,目光關切,充滿愛意,也有十分真。
洪子珍舉着杯子,說“我和小盼青梅竹馬,九九八十一難,終于修成正果”,陳衍好像明白了又好像陷入迷霧,兜兜轉轉不得其門。
他暗暗為李盼不平過,他覺得李盼是他見過最好的姑娘之一,配洪子珍實在浪費,可每個人的愛情都不同,他一個局外人如何能評斷,別人的一生也總有你想不到的波瀾壯闊、身不由己。
酒席深夜才散場,陳衍獨自走出去的時候齊安東忽然來拉他,衆目睽睽,冠冕堂皇。
他好像喝多了酒,紅着一張臉,大着舌頭說:“你等等,我送你回去。”
然後一點也不給人拒絕的餘地,強拉着他就往門外走。
司機把車子開出來橫到酒店門口,一雙雙眼睛照過來,陳衍和齊安東都無動于衷。齊安東是沒察覺,陳衍是麻木了。
洪子珍也喝多了,在門口送客,看見齊安東過來就扒到車窗邊上,噴着酒氣和他道別。
“東哥以後可得罩着我,我靠你了。”洪子珍口齒不清地說。
“一定,一定。”齊安東稀裏糊塗地答。
他又擡頭瞅瞅齊安東邊上,對陳衍說:“新婚快樂,新婚快樂。”
除了司機以外的唯一一個清醒人陳衍冷眼旁觀,看着他們耍猴戲,一個字不說,就當自己沒長嘴巴。
洪子珍突如其來地抓住齊安東的手,說:“東哥,東哥,《高樓見青》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戲了,我再沒有機會了。你可不能忘!”
“有機會!都有機會,年輕!”齊安東說。
“沒有,不拍了!”洪子珍大手一揮,眼裏冒着金花,“都說電影……說影視業不公平吧,可電影是最公平的!我心裏清楚,我這輩子就算有我爹,不愁片子拍,我也只能當個一般般的導演,成不了名導,沒才華!沒才華就是沒才華,太公平了……”
齊安東握着他的手上下搖晃,李盼走出來扯着洪子珍,埋怨道:“又在外面丢臉。”
洪子珍被拉走了車才開動,車子一震,齊安東順勢一歪,倒在陳衍身上,陳衍退無可退,皺着眉對司機報了地址,說謝謝,先把我送回家。
“我也要回家!”齊安東高喊。
“我回去了你就回家。”陳衍說。
“不,”齊安東堅決地搖搖頭,“我要結婚。”
“哦,結婚這事兒都能看着眼紅啊?”陳衍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