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92
想去見一見狄坤的念頭轉瞬即逝。
陳衍對狄坤既沒有不能理解之處,也沒有有用的話可說,最多不過是幾句放下過去,過自己的生活的雞湯。但這都是廢話。
如果狄坤願意,他可以把狄坤接回來,他們共渡難關——沒錯,是共渡,這是狄坤的坎,也是他的。然而他現在明白了狄坤要離開他回去學校的決定是為什麽做出的,也就明白了狄坤不會和他回家,至少現在不會。
陳衍神思恍惚,第二天洪子珍喊大家開會的時候都心不在焉。
好在洪子珍自己也為私事所困,沒有注意他。
“今天說兩件事,很簡單。”洪子珍說。他的聲音裏沒有常存的鬥志。
洪子珍是導演,卻不是一般的導演,他是洪有為的兒子,是領頭羊,靈魂,以及主心骨。平時為了讓團隊裏的人打起精神,無論多疲憊他說話都是上揚的,無時無刻不充滿希望。這時他卻被抽去力氣,似乎獨木難支。
“大家想先聽好事,還是先聽壞事?”他問。
總有些人是看不出洪子珍的異常的,他們嬉笑着說:“只願意聽好事,行嗎?”
“那先說好事吧,”洪子珍沒接話頭,“我下個月結婚,請大家務必賞臉出席。”
會議室炸了鍋,幾個女孩子甚至尖叫起來,氣氛一下子活絡了,音調由低轉高,喜氣洋洋,恭賀紛紛。
陳衍的驚訝有限,他現在對什麽事反應都有限,好像頭上頂着個天花板,站起來會撞着腦袋。他說:“恭喜洪導。”
“和李盼,”洪子珍對他笑,“你一定要去。”
似乎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陳衍點點頭:“一定。”
洪子珍清了清嗓子,讓議論停歇,又說:“第二件事。”
他沉默了很久,起初他們以為他是在等房間安靜下來,而在這裏落針可聞以後,洪子珍卻依然沒說話。
他的無聲無息讓在座的人漸漸感到不安,他們的笑意也慢慢散去。只有陳衍魂飛天外,暗自發愣。
“《罪歌》的導演,我做不成了。”他面無表情,細看還能看出淡淡的笑意,也不是開心的笑,是想要不能要的笑。
這回陳衍都回過神了,所有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砸得口不能言,面面相觑。
“當然,我們不會放棄這個項目的,畢竟資金都快到位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有意看了看陳衍,似乎在給他一個交代。
“你不做導演了,資金還能到位嗎?”陳衍輕輕問。
不止他想問,所有人都想問,洪子珍的面子在這裏面占了多大比重大家心知肚明。
他拿出一根煙點上,放在嘴裏吸了兩口:“大家放心,接棒的導演還在談,我向大家保證,只會比我更優秀。”
可這不是優不優秀的問題。
沉悶的氛圍絲毫沒有緩解,陳衍也懶得探究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電影這方面,他在順暢的坦途上走了太久,幾乎都忘了現實的樣子,今天忽然被打個措手不及。
洪子珍不做導演了,現在陳衍要考量的事情很多,在重重繁雜困難中,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齊安東。
“齊安東還演嗎?”他問。
衆所周知,稱呼很能說明兩個人的關系。當着同事的面他一向叫東哥,這麽連名帶姓的叫法讓旁邊坐的人也有點訝異。
“……不知道。”
這件事洪子珍今天本來是打算回避的,一天一個打擊就夠了,一股腦扔出來他們恐怕難以接受,人心渙散。
他也沒想到陳衍會直接問出來,在他心裏比起工作人員,陳衍之于這部電影的角色應該更接近制片人,應該是和他、和洪達一樣,把《罪歌》當作榮辱與共的一項事業的。因此他應該千方百計安撫身邊坐的人,而不是把一切攤得這麽明白。
“我前幾天跟東哥說過這事,他說再看。”洪子珍說,“我們會盡一切努力讓他留下來。”
這話說得就落入下風了,已經把自己擺在一個需要去求、去争取的位置。
陳衍沒說什麽。
他們散會以後他直接給齊安東打了電話,問他是否還會繼續留在劇組,齊安東語氣敷衍,只說再考慮考慮。
“那好吧,如果你有檔期,還是希望你能留下來,現在形勢不好,洪子珍一走,劇組像盤散沙。”他說。
“嗯。”那邊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過了好一會,陳衍想挂電話的時候,齊安東忽然說:“你沒有別的事要和我說嗎?”
“什麽?”
“狄坤的事。”齊安東的語氣變得冷硬。
陳衍仔細想了想,說:“我沒有可說的。”
“你沒有?”
齊安東似乎生氣了,陳衍想,他們相處以來他一直在不斷變得易怒,大喜大悲,情緒起伏頻率頗高,這和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完全不同。他記憶裏齊安東最初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狄坤跟你走的時候你答應我什麽?你說你不會讓我失望,結果呢?他還是個孩子!那些東西是他該看的嗎?狄輝犯了多大錯都不該他去面對!”
齊安東平複一下情緒,繼續說:“讓狄坤去作證是不是你的主意?你可真是聰明,偏偏這種時候長了腦子。”
“你去見過狄坤了嗎?”陳衍打斷他。
“沒有。”
“你去見見他吧,他現在需要人陪。”
“你——”
陳衍不等他說話就挂斷了。以前只有齊安東挂他的電話,現在卻變成他挂齊安東的。
他沒心情給齊安東解釋,也沒有意願。如果齊安東直接問狄坤,狄坤會告訴他事實的,如果不問,也就算了。
生活不像小說,每個誤會都能完美解決,一切線索都指向結局。很多時候到最後你也不知道你誤會過誰、誤解過哪些事、真相如何。不過就是湊湊合合,将就過了。
他和齊安東站在溝壑兩側,中間堆滿謊言、欺瞞、巧合和錯誤,縫隙裏的那點甜蜜和心意蹤跡難尋,在無窮的絆腳石中,多出一顆也不會有人在乎。
他回到家裏,枯坐了一下午,到晚上才覺得饑餓,打開冰箱卻裏面發現只剩下半盒牛奶。
自從狄坤不在,他過得就沒那麽講究了。
真真是家徒四壁,形單影只。
他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問媽媽最近怎樣,陳克莊說情況不錯,等再穩定一些就嘗試和她解釋你的事,言下之意目前你還是她心裏一根刺,別給你找存在感了。
他很想和家人說說自己的事,但是這些講不清楚道理也分不出對錯的東西不知道該以什麽方式說出口。父母不太知道娛樂圈,何況那邊也一團亂麻,媽媽還等着照顧,他怎麽能再給他父親添一項困擾。
最後他只是說:“我一切都好,你們保重身體。”
報喜不報憂是個被動技能,長大了總要學會的。
到了太陽落山換上月亮的時候,他終于等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盧開霁給他來了消息,問他有沒有空去家裏坐坐。
何止有空,求之不得。陳衍幾乎是趕着跑着到老師家裏去的,就像再多一秒他都會被這間無人的屋子逼瘋。
盧老家裏明亮溫暖,充滿了老人獨有的靜谧氣息。師母已經歇下,盧開霁慢悠悠拿出茶葉,陳衍接過去自己動手泡了兩杯茶,再拿了條毛毯給老師蓋在腿上。
他們聊了會閑話,盧開霁問:“我聽洪子珍說,他不當導演了?”
“啊?”陳衍愣了愣,他只知道洪子珍不導《罪歌》了,沒想到他連導演也不當了。
“好像是他爹的意思。”盧開霁說。
“他能同意?”陳衍難以置信。
“磨了好久了,不是一天兩天。可能最近狄輝出事,洪有為雖然春風得意,但也引以為鑒吧。那麽大個公司,不是一個人或者一家人就能撐起來的,洪有為需要管理公司的助力,洪家也是。他不還給我遞了請柬,要和股東聯姻嗎。”
盧開霁說話語速慢,陳衍也跟着慢下來,連帶着心情都緩和不少,生出一種無甚重要,一切都能解決的惬意。
“我記得,你還有個本子在洪子珍手上,是不是?”盧老問。
“嗯,本來已經立項了,突然要換導演,不知道什麽個結果。”陳衍帶上一點愁緒。
“他前幾天來找我,請我執導筒。”
“老師!”陳衍睜大眼睛,心跳如雷,血液加速,興奮起來。
但他飛快地掩飾了自己的這種激動,盡量平靜地說:“老師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太操勞。”
“哦,你嫌我老了?”盧開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當然不是!”陳衍馬上說,抱怨道,“您剛進過醫院,他怎麽來找您!”
導演是個體力活,大約比搬磚好些,也好的有限。
“他說了很多,我都有點心動了,”盧開霁拍拍自己的腿,“聽他說的,好像我不必受很多累,這把老骨頭也有重新出山的一天。”
“老師……”陳衍的心跳又快起來,這次是慢慢加速,最後滿面通紅的。
他聽盧開霁的意思,像真想接下這活兒。
“可是我确實老了,雖然理論上緊跟潮流,技術和審美卻不能夠,就怕年輕人不吃這一套。”盧開霁溫溫和和地說。
陳衍呼的一下撲過去,緊緊抱住盧老。
盧開霁穿着毛衣,那些細小的絨毛刺得他鼻子發酸,眼睛流水。
他入學的時候老師就不再做導演了,之後更是蹤影全無。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還有一天能和老師一起站在片場,名字出現在在同一塊熒幕上。
“我許久沒在業界活動,既沒給你留什麽資源,也沒給你鋪一條好路,現在是時候打開門,出去給我的學生撐撐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