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95

一開始陳衍并不覺得自己病了。那一場戲喚醒了他的不安和壓在心底的自責,但也只是對自己的一種審視,僅此而已。

到後來病入膏肓,他也再沒有了發現的機會。坐在片場的越來越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而且是一具時刻擔驚受怕的軀殼。

察覺到陳衍失常的有兩個人,盧開霁和齊安東,其它人都說編劇最近心情不佳,寡言少語。

盧開霁問過陳衍是否有煩心事,他答沒有,一切如常。齊安東卻什麽也沒問,他和陳衍相處的時間遠不如盧開霁那麽長,對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卻比誰都熟悉。只有對這種狀态的陳衍齊安東是有優勢的,他可以拍着胸脯說誰也沒比他見得更多。

真是可笑,齊安東想,所求和所願相差遠矣。

《罪歌》還在繼續演,演郁高遠親手把林浩言捧成萬衆矚目的新星,他站在林浩言身後,雙手握着林浩言的肩,看向鏡子裏一左一右的兩張臉,說:“浩言,你看,你是不是有點像我?”

林浩言抓住他的手,說:“我怎麽比得上您!”

他的眼裏全是孺慕和崇拜,每一寸五官都在展現對郁高遠全身心地順從,郁高遠臉上則是飽食後的餍足,仿佛被明月仰望過就能成為太陽。

“這時候郁高遠心裏是沒有任何惡意的想法的,他連自己都騙過了!他以為自己是在提攜一個沒有出路的後輩,甚至為自己的高尚品格驕傲。”盧開霁拿着劇本對齊安東說,“所以他臉上一點令人不快的情緒都不能有,要全心都是明媚和愉悅。”

齊安東點點頭,盧開霁又說:“再來一次,把你臉上食人魔一樣的表情收一收。”

很長時間沒有對他說話這麽不客氣的導演了,齊安東苦笑一下,對後面偷笑的工作人員聳聳肩。

他從頭開始這一場戲的時候望了一眼陳衍,這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麽這麽做,興許是擔心兩場戲之間的某個短暫空隙陳衍就會出事。

但陳衍一直沒有出事,他總帶着那副魂不守舍的表情坐在場邊。盧開霁故意找劇本裏的問題問他,他也能說得頭頭是道,除了偶爾會突然忘記自己在做什麽,然後茫然無措地拍拍自己的頭,露出抱歉的眼神。

他實在很像一只打壞了家裏花瓶的小狗,齊安東每次看見那樣的動作就想走過去捏捏他的臉,跟他一起拍他的腦袋。

陳衍的後腦勺很圓,齊安東鬼使神差地又想到了別處,比如手微微一彎就能弧度恰好地捧住他的頭。

他們有一場室內戲在監獄裏,時間線上介于郁高遠的兩次審判之間。郁高遠坐在床上,怔愣地看着林浩言從黑暗裏顯出身形,先是踢動碎石的腳,然後是半邊面龐。

“你果然沒有死,”郁高遠冷靜地說,“你為什麽這麽恨我?寧願僞造自己死去的假象都要送我上法庭?”

“我沒有死嗎?”林浩言輕輕地問。

“如果你死了,現在站在這裏的莫非是鬼魂?”

“不,我死了,你殺了我。面對現實吧,你殺了我!”

站樁在滑軌上滑動,營造出鬼魂前進般的景象,林浩言忽然撲到欄杆前,瞪視着郁高遠,他的腰腹部有一塊很大的血跡。

郁高遠的眼睛睜大,目眦欲裂,他的手捂住自己的腰,和林浩言的傷口一樣的位置,在他沾了灰塵的手指下方,血跡緩慢擴大。

林浩言的亡魂似乎要把郁高遠從自己詩意的幻想中拉出來,否認那場謀殺有精神層面的意味,把它僅僅定性為嫉妒和惡毒——這是郁高遠不能接受的。他意識到自己的犯罪并不是一部探究精神世界的文藝演出,而只是最為流俗的刑偵片段,永遠無法被人銘記。

這種落差并未使他正視自己,他開始回避他殺死林浩言的現實,也就有了他在兩場審判上的不同表現。深層和膚淺沖突貫穿了整部電影,《罪歌》的罪不止是謀殺的罪,不止是嫉妒之罪,也是郁高遠這個人內心不可一世的罪名。

按盧老的話來講,齊安東已經入戲了。他此時此刻就是林浩言——或者說郁高遠潛意識中的林浩言——本人,把每一個細小的表情控制入微的同時與角色感同身受。

盧開霁剛認識齊安東的時候就覺得齊安東非常奇怪。

最初他覺得齊安東是體驗派,他認為這個年輕的沒讀過什麽書的演員很有天分,而且他出戲的速度快得驚人;後來逐漸又發現他會刻意控制自己的五官,似乎接近于表現派。

齊安東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怎麽在演,所以每回他親切和藹地教新人演戲時都純粹是一通胡謅。

這時他就正在享受酣暢淋漓的表演,站在滑軌上指着标示出的位置怒罵郁高遠:“罪人!”

成片中會有無數這樣的林浩言,從各個角度指着郁高遠。

盧老喊了卡以後拍了拍手,誇了齊安東幾句。

齊安東剛從戲裏走出來,還來不及對盧老說什麽,一擡眼,就看見陳衍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一樣,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

他看着陳衍,忽然想起自己剛才用的參照物是什麽了。被他當作郁高遠的那個物體,那個人,那個位置,是陳衍。

他指着陳衍罵了一句“罪人”,罵得淋漓盡致,怒發沖冠。他知道自己剛才發揮超常,氣勢磅礴,因此可以想見陳衍受了怎樣五雷轟頂般的指責。

齊安東匆匆向陳衍走去,他走近一步,陳衍就往後退一步,盧開霁也發現了異常,轉過身來,看見他的學生。

“別動!”齊安東說。

不過是演戲而已——這句還沒出口,陳衍就跌跌撞撞地退出了門外。

他直追到一面巨大的廣告牌下才追上陳衍。廣告的背景是滔天巨浪,陳衍站在浪裏,雙手交叉擋在胸前,抵抗他接近。

“剛才只是演戲,你忘了?還是你自己寫的。”齊安東說。

“你也有份。”陳衍忽然說。

他還保持着那個拒人千裏之外的姿勢,齊安東滿頭霧水。

“我身上的罪,你也有份。狄坤,李啓風……單玉。單玉,如果不是你的話……”陳衍前言不搭後語,“所以不只有我,你也有份。”

齊安東細細端詳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會,仍然分不清陳衍是不是腦子又壞了。他抱着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的包容回答:“是,我也有份,我和你一樣。”

陳衍猶豫了片刻,他的胳膊微微下塌,防備降低。齊安東匆忙走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我問你,你想不想殺人?殺了狄輝,好不好?”

這是他知道的最簡單的判斷方法。

陳衍被吓了一跳,好像齊安東是來蠱惑他的,或者來釣魚執法。他連忙擺手:“不不不,我不想殺人!我真的不殺人!”

他沒有罵我,所以他還是瘋了。齊安東嘆了口氣,把他抱在懷裏。

反正他瘋都瘋了,醒過來也不會記得。

他用手拍着陳衍的背,順便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在他的後腦勺上薅了兩把。等陳衍安靜下來,他才說:“你沒有罪,有罪的人都進監獄了,你還在監獄外面,所以你是無辜的,對不對?”

“不對,”陳衍斬釘截鐵地說,“有罪的人才不會都進監獄。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麽?”

齊安東一時語塞,他真以為這樣的精神狀況下陳衍會和小孩一樣好哄,劇本裏都是這麽寫的。

“是我的錯,”陳衍說,“我把他害死了,我害了他們。”

“嗯……”齊安東不知道他想得到什麽回答。

“可是你也有錯。”他話鋒一轉。

齊安東知道他的意思,不過就是還對單玉的死耿耿于懷,對李啓風和他絕交心意難平,對狄坤不得不直面那些龌龊的事充滿愧疚,而已。他不明白陳衍為什麽始終放不下,像他就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處,即便有,他也能迅速抛在腦後。

但是這時他只能說:“對,你說得對。”

似乎對自己有個共犯感到安心,陳衍漸漸不再顫抖了。

出來找齊安東的場記和助理一波接一波,遠遠地就看見他們抱在一起,齊安東對這些人視而不見。

就像他不在乎陳衍糾結的那些破事一樣,他也不在乎自己的私人關系被人窺破,他這樣的人就算裸身上市集也安之若素。

之後陳衍開始斷斷續續地發病,依然只有齊安東和盧開霁知道。

外界盛傳的卻是齊安東的□□,說他專業素質不過硬,說他NG王,說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他每每演到關鍵的地方都難以進入角色,甚至還會在臺詞上打結,初出茅廬的新人都不會犯這種錯誤。但盧開霁并不怎麽批評他,人人都說他對齊安東過于縱容。

“別理他們,他們知道什麽。”盧開霁私下對他說。

“我懂,我不在乎。”齊安東回答。

他們心知肚明那些戲為什麽拍不出來,因為陳衍總在一邊看着。每當他要指責郁高遠犯下的罪行時他就會被一股力量扯出來,那股力量告訴他陳衍正在旁邊,聽着他的話。

他沒法說他有罪。

“小衍,你最近累不累,要不要回家休息幾天?”盧開霁溫和地拉着陳衍問。

“不累,”陳衍搖搖頭,“拍完這部戲我就沒什麽牽挂了,我要看着它完成的。”

一旁豎着耳朵的齊安東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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