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96

齊安東反反複複想着陳衍那句話。

其實那句話不必以過于悲觀的角度解讀,但結合現在陳衍的精神狀況,似乎樂觀地去看待才不正常。

他很想晃着陳衍的肩膀問一問什麽叫“沒有牽挂”。

盧開霁也被吓了一跳,他換了個說法問:“小衍,你這是不打算寫東西了嗎?”

“我……”

陳衍回想自己最近寫的劇本,除了上輩子未竟的事業外他都是挑揀着接活,那些電影和劇集寫得好壞無非是一個質量問題,不會對他産生更大影響,更不會讓他牽腸挂肚。

雖然都是親生的,也有親疏之分,有的孩子你放不了手,有的卻長大後就不管不問。

《罪歌》是最後一個他放心不下的孩子,因此他認為等它成人以後他便不再有牽挂了。他會回家照顧照顧父母,解釋清楚自己和齊安東的事,盡力給母親治病。生老病死人人都躲不過,他求的只是陪他們安度晚年。

這種和世界的聯系被拆穿的感覺該怎麽形容呢?

他晃晃腦袋,誠懇地對老師說:“我不知道。”

對,就是這樣的感覺,不在乎,無所謂,沒有計劃,有也可,無也可,得過且過。

盧開霁的擔心是挂在臉上的,齊安東的擔心放在心裏。他自認和陳衍不該過于親密,這是他第一次壓抑自己的欲望,體會到想求而不能的憋屈。

他私下聯系過曾經替陳衍診治的醫生,問他最近這個狀況該怎麽處理,等他絮絮叨叨和醫生溝通完趕到片場,大家都已經開工了,只等他到。

他眼珠四處轉了一圈,沒看到陳衍,大約他今天沒有來。

換了戲服,化妝師給他上好妝,場記和他确認了拍攝內容,他才想起今天和他對戲的人,他問:“柳羲沒有來嗎?”

“來了,在旁邊等着呢。”助理指指休息室。

今天的戲是柳羲飾演的虞向笛跳樓自殺。

虞向笛是郁高遠的女友,兩人相識于二十年前,彼此都是十來歲的少年。在郁高遠和林浩言成為朋友以後,郁高遠把虞向笛介紹給了林浩言,并刻意縱容甚至引導他們發生了肉體關系。

盧開霁和陳衍聊過這一段。不同于歐洲甚至北美,在國內的背景下,展現這樣的內容是格外不能被觀衆接受的,甚至顯得不合情理。他們也考慮過删除這一段,但是無論用什麽情節去填充,都不如原本的劇情來得直接。

因為性是一個不習慣被□□展現的東西,性癖屬于尤為私人的癖好,所以□□上的親昵和畸形更能表現郁高遠對林浩言定位的扭曲。

郁高遠樂于看見“年輕的自己”和虞向笛在一起,而虞向笛難以接受自己對林浩言的親近。她受着這種不貞的折磨,痛苦地愛上林浩言,他們從郁高遠的私密游戲變成兩情相悅的情人,最後眼看着自己愛了二十年的男人殺死自己的新歡,承認他對她的愛遠不如他的自戀。

所以她無法承受,選擇了死亡。

柳羲在天臺上的部分已經拍完了,她只等着齊安東拍完郁高遠見證愛人死去的場景,然後和她在地面上來一次死屍睜眼的超常對話。所以她現在在房間裏短暫地休息。

拍攝地點是一處廢棄廠房,虞向笛和郁高遠曾經共同工作過的地方。她選擇的這個死亡現場無疑是最後的抉擇——她還是選了郁高遠。

第一個鏡頭是齊安東沖進樓道的特寫;第二個鏡頭是手持攝影,在破舊樓道中的跟拍,聚焦在郁高遠的背影和雜亂無章的腳步,攝影師是盧開霁的老搭檔;第三個鏡頭在六樓樓梯轉角,透過老式镂空的牆壁,郁高遠看見一個下墜的身影,然後徹底崩潰。

齊安東在指定的位置站好,比了個OK的手勢,開始調整自己的情緒,現場鴉雀無聲。

齊安東擡頭,眼神焦急,形容瘋狂,對空無一人的樓頂念臺詞。

“……和我一起吧!那麽熱情,那麽年輕,我們還有無限希望……”

他念到一半,忽然頓住,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見了他表情的轉變,從表演出的不安到真正發自內心的驚恐。

不是說他演得不好,事實上在場的人都認為他的表現無可挑剔,若不是此刻看到他遇見末日般的表情,誰也不會覺得還有人能比之前的齊安東演得更好。現在他們知道還有另一種演法了,一種任何人都沒見過的演法。

而齊安東已經忘記自己在演戲,他忘了鏡頭還對着他,忘了盧開霁還看着他,因為他分明看到本該只有攝像機和攝影師的樓頂上出現了另一個人。

是陳衍。

陳衍穿着暗紅的T恤,血一樣的紅色,毫不在乎地在樓頂邊緣走來走去,輕飄飄的似乎下一秒就會墜落。

了無牽挂——他說過的。

齊安東的嘴張了又張,想對陳衍說話,腦子裏卻一片空白,只剩剛剛溫習過的臺詞不斷盤旋。

“我們已經死過無數次了!你殺死過我,我也殺死過你。我們對對方失望、絕望,恨不得從未在一起,最後我終于明白,你已經讓我的心成了破洞的口袋,除了你,裝進任何人都會漏下去。我知道你也一樣。我從未真正恨過你。我知道你也一樣。除了我,你還能愛誰?”

“和我在一起不好嗎?我們當初那樣完美!死亡的另一邊,我不會等你。來吻我,現在,來吻我啊!你是我無暇的青年時代留下的唯一紀念!”

他不知道那些話他有沒有說出口,興許沒有,因為他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以後就第一時間沖上了樓,想要阻止陳衍。

為什麽這是個廢棄的廠房?為什麽電梯不能用?為什麽樓道又昏又長?為什麽自己一次只能跨上兩階?

他拼了命往樓上走,只有走近他才有說話的機會,才有攔住他的機會。

還有好多話他沒有說出口,他不敢說出口,卻在這一剎那釋然了。與其說原諒,不如說和他自己心裏的陳衍的幻象達成了和解。

要把一池春水納為己有,怎麽能不放棄水裏的月亮。他要陳衍,無論是談笑風生的那一個,還是委屈作态、曲意順從的那一個;無論是初出茅廬不谙世事、讀過許多書仍不解人生路的那一個,還是秘密無數、從來不對他交心的那一個。

哪一個都好,都好過一無所有,看他遠走。

他在向上的樓道裏看見了這幾年斤斤計較意氣難平的自己,他曾經恨不得把陳衍做過的壞事蠢事傻事一件件拿出來數,好證明放棄他并不是錯誤的選擇,好說服自己以後絕不會後悔。

但他已經後悔了,看見陳衍面無表情地往下望,似乎那不是高樓而只是平地,跳下來也無所謂的時候,他就後悔了。

樓下一陣喧嚣。他聽不得這樣的叫聲,因為他看不到陳衍現在在做什麽。

他再一次從轉角的菱格看見外面日光的時候,一個黑影帶着風聲從他眼前墜落,然後一聲砸在地面的重響,不是重物落地,而是柔軟的肉體落地的聲音。

黑影掠過的幾秒裏他看見暗紅的顏色夾雜其中,還有陳衍的臉,他的眼睛依然無所謂地看着樓道裏的他。

齊安東再也爬不動了,他爆發出最快的速度上了這麽多層,這時一下子虛脫。

他往前走了幾步,把擋在眼前的東西往邊上一扒,失魂似的望着窗外。

他身後跟上來的人似乎被他吓到了,看着他通紅的眼眶和暴着青筋的太陽穴不敢靠近。

齊安東是一個矛盾體,此刻他身上的憤怒和痛苦互相搏鬥,兩邊都想獨占鳌頭。

這種争鬥像會讓宿主撕裂一般強烈到可怖的地步。

他安靜地站在樓道裏,誰來也不說話,然後一步一步走下樓梯。

下去的路和上來時一樣漫長,他走了好久還沒走到出口。他既想早點看到陳衍,又寧可這路永遠沒有盡頭,讓他拉扯着這一線希望在深淵裏不斷降落,沒結局地降落。

後面有人拍他的肩,他根本沒有察覺。

那個人不罷休,轉到他前面來,問:“你怎麽了?”

齊安東悚然一驚,他又看見陳衍了!他拉住陳衍,确認似的捏了捏他的手腕,确信自己還能摸到他,然後把他攬入懷中。

“痛……你幹什麽?”那個人說。

“你是鬼魂嗎?”齊安東低聲問。

陳衍使勁拉他的腦袋,卻拉不動,他皺皺眉:“你該不是入戲太深,瘋了吧?”

“你從樓上掉下去了,你明明掉下去了……這裏是不是黃泉路?”

“誰也沒從樓上掉下去,”陳衍說,“扔下去的是個假人,你昨天不是還确認過?”

“我看到你在樓上……”

“哦,”陳衍終于明白了,他不知道齊安東剛才經歷了什麽,只覺得好笑,“我去幫老師盯着上面那臺機器而已。你以為我要自殺?”

“我應該問一問的。”齊安東喃喃自語。

他到片場的時候就不該因為盧老審視的目光和別人的偷窺就裝作不在乎,他怎麽也該順着自己的心意問一問陳衍是不是沒有來。

“你可以放開我了吧?”

“不,我不可以。”

“我不會自殺的。”陳衍說。

齊安東已平靜下來,他看到跟在身後的攝影師,還有底下圍觀那個假人的工作人員,還有表情奇怪的盧開霁。他想起被他扒到一邊的攝像機,想起那個假人誇張的五官,一點不像陳衍。但他仍不肯放開他。

“沒有牽挂是什麽意思?你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上輩子的命是我自己不要的,這段人生本來就是多來的,把上輩子的債還完了,我就沒牽挂了,死也無所謂。只是我不會再自殺了,因為我不想再選了。”

“你還病着。”他嘆氣。

“我沒病。”陳衍說。

齊安東伸手穿過他的頭發,情不自禁地笑:“我不和你計較。我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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