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98
齊安東直到昏迷都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那時正在和道具助理溝通,對方給他展示确認了即将用到的道具槍械。這個助理面生,他說自己是新來的,齊安東也沒起疑,還誇這把槍做得實誠,拿在手裏有真槍的感覺。
“扳機是不能扣的,以防萬一。”自稱助理的人說。
“哦?”齊安東略微皺眉,這會削弱他的手感。
“因為是真槍改造的,怕傷到人。”那人解釋。
他勉強接受了,手指撫摸了一下扳機,往下摁了摁,确實沒法動。
現在想來應該只是被什麽栓扣卡住了,想殺人的時候那把“道具槍”馬上就能變成兇器。
齊安東倒下的瞬間不禁暗恨自己的大意,如果是少年時的他,看到不熟悉的面孔怎麽也要提防好幾天。他高枕無憂地過慣了,早失掉曾經野獸般的警覺。
他看槍看到一半陳衍朝這邊走過來,齊安東挺高興地對陳衍招了招手。陳衍從昨天晚上起就避着他,這沒讓他生氣,反而讓他欣喜。如果他真的心如死灰,怎麽會對自己避如蛇蠍?
于是他把槍塞給那個助理就朝陳衍追了過去。
最後一絲殘留的敏銳讓他聽見背後異常的動靜,他的大腦馬上将這個聲音和別人沖他背後開槍的畫面聯系到了一起。他渾身繃緊迅速回頭,看見黑洞洞的槍口越過他直指他身前。
他身前只有陳衍。
齊安東來不及多考慮,下意識地往右移了一步,用他的身體把那顆子彈擋了下來。這種情況下一擊不中,開槍的人應該已經慌不擇路地跑走了,不必擔心有第二發子彈。
右側腰腹一陣疼痛,他用手捂住。人群朝他圍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不耐煩地想揮開他們,卻無力擡起手。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人也越來越困,意識還苦苦支撐着,直到看見陳衍從人群裏走過來,安然無恙。
他用剩下的力氣扯了扯陳衍的褲腳,然後暈了過去。
喪失神智以前他還想,這下完了,真他媽虧大了。
整個劇組一團亂麻,驚慌失措、鎮定自若的都大有人在。有人在哭,有人在拿手機拍照攝像。救護車趕來把齊安東擡走以後還有不少人想跟着擠上去。
不管是不是面子功夫,齊安東平時和劇組的大多數人都處得很好,現在極力證明自己和他是好友、需要陪着他上救護車的人數遠遠超過了救護車可以承載的數量。
盧開霁要上車,這是沒人有意見的,齊安東的助理要上去,也是沒人有意見的,剩下兩三個名額則讓他們打破了頭。
陳衍自從看到齊安東流着血倒在地上的一刻起就頭昏腦漲。齊安東暈過去了,手也放松了,傷口處的血就汩汩流出來,像要流盡似的。
他蹲在地上顫巍巍地伸手去捂齊安東的傷口,想讓血流得慢些,回到齊安東體內,可是那些血不聽他的話,明明剛才齊安東醒着的時候它們還沒那麽洶湧地往外跑,現在卻止也止不住。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全神貫注地堵那個口子,好像只要注意力一移開就要忍不住流下淚來。
其他人在救護車前争辯的時候他也不懂他們在做什麽,他伸手推他們,想上車去,這回卻沒人給他讓路。
他知道齊安東的血還在流,每多一秒就多從他身體裏流失一些,被阻攔的憤怒漸漸膨脹,占據了他的整個身體,終于化成一聲轟鳴般的怒吼。
“給我讓開!”
堵在車門外的人群愣了一下,他們從沒見過陳衍發這麽大的火。
趁他們發呆,陳衍把他們一把搡開,一步跨上了車。
他還想去捂那個槍傷,卻被急救人員拉住。他知道這是為齊安東好,只能把手縮回去,茫然無措地在空中停滞了半秒,終于小心翼翼地拉住齊安東垂在兩邊的手。
無論是他,還是盧開霁,還是劇組任何人,此時此刻都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唯一知道的人正躺在擔架上,生死不明。
手續是助理去辦的,錢是盧開霁交的,到了要家屬簽字的時候,他們互相看了看,還是盧開霁去簽的。
陳衍多餘地站在手術室外面,既沒有資格也沒有名分,顯得一點價值也無。
前不久他才覺得自己的上輩子已經結束了,現在手術室的門一關,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這輩子也成了斷崖深淵,不知道能不能再續。
陸陸續續趕來的人都在安慰盧開霁,他們離開以後盧開霁才得空來安慰陳衍。
全天下都知道盧開霁是齊安東的老師,親如父子,關系密切;陳衍和齊安東的關系卻上不得臺面,沒人會給他一句安慰。
如果齊安東今天就不在人世了,往後十年、百年、無數年裏,陳衍和齊安東就是兩個毫無關系的人,慢慢地再不會被同時提及。他們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的頭等大事也将無人知曉,他們将成為塵世間沒有交集的兩個個體。
最重要的是,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之間還是沒有确切的定義,齊安東還是沒有等到答案。
如果早早對他說就好了。陳衍站在走廊裏,不肯坐下。要他現在說也可以啊!說什麽都行,抛下對未來的悲觀想象和對齊安東的疑慮,把怕給人看的心裏話都翻出來,一句句講給他聽。
他曾經對誰都無話不說,從不怯場,到如今戰戰兢兢,藏頭掖尾。
他害怕齊安東知道他喜歡他,他怕他笑話他。齊安東曾經把他貶到泥裏去,他罵過他的話他每一句都記得,這樣還要說愛,豈不是最不要自尊的人都做不出來的事?他恨不得別人都以為他對齊安東毫無情意,也不要顯得自己糾纏不清,卑微乞憐。
他害怕到杯弓蛇影,寧願不要齊安東來愛他,他的愛全憑一時之氣,多變過流雲。
可他終究不是個空心罐子,沒說出口的事也不會就此消失。
這時陳衍才想明白,不,不如說是在無望的等待中妥協了。既然多過一分鐘都是額外的恩賜,何必和他愛的人計較愛意多少,得到一分就算贏家。
他好不容易明白以後,就想沖進手術室去告訴他,想開了喇叭在每個角落公放,但是他不能。不止現在不能,以後也難說能不能。
可這個世界不能,另一個總可以吧?上窮碧落下黃泉,他總能找到他,對他說沒說完的話。
如果沒有神靈,是誰讓他到再次到這個世界來?如果真有神靈……
陳衍閉上眼,手指攥緊。
如果真有神靈,拿他多餘又無用的餘生換燈滅時手術室裏的人心跳如常,又有何妨。
天色将晚,北京城還是那個北京城,齊安東受傷的消息被壓了下來,但大概壓不過明天早晨。
也許是他的祈禱成功了,也許和他并無關系,醫生終于從手術室出來,對他們點了點頭。
陳衍松了口氣,渾身癱軟。
拿去吧,他想,拿去吧。
淩晨,多數人還在夢裏。
聊八卦的大媽還沒起床去菜市場,齊安東的粉絲還不知道他們放在心上的偶像有生命危險。
幾個小時以後,所有人嘴裏都會議論齊安東受傷,揣測原因;小報和營銷號會不斷寫出越發誇張的稿子“還原事實真相”;自稱圈內人士的不明人物會放出似是而非的消息讓人咋舌……一場饕餮盛宴又要拉開。
但這時一切都還平靜,除了醫院裏響起的腳步和毫不收斂的尖銳嗓音。
陳衍在病房坐了一宿,臉色昏沉,頭發蓬亂,被這個女聲吵醒了。他瞪大眼看着來人,倪正青臉色不愉地介紹道:“東哥的嬸嬸。”
陳衍忙站起來和她握手,她卻看也不看陳衍,撲到床上去嚎哭起來。
陳衍被她吓了一跳,忙去拉她:“您別這樣,他要休息。”
那位嬸嬸大概帶着地方的習俗,一定要用哭嚎表達自己的悲痛。
“我的強子诶……我從小養大的孩子……”
陳衍氣得臉色發青,再也不管她是誰,伸手就把她拽了出門。
“你拉我幹啥啊,你……讓我看看他啊……”女人扯着陳衍的袖子。
倪正青面無表情地在邊上看着,悄悄無奈地對陳衍搖了搖頭。
通知家屬是必須做的,齊安東唯一有聯系的家屬就是這個早年被他送去香港的嬸嬸。
女人似乎哭累了,覺得自己表态也表夠了,抽抽噎噎地停下來,問:“他咋樣啊,活不活得了啊?”
說到“活”這個字,她又要哭了。
“您放心,”陳衍忙安慰道,“東哥沒事,不過要靜養。”
他特意強調了最後兩個字,女人卻似乎沒聽出弦外之音,愣愣地說:“哦,沒事啊。”
陳衍這才覺得不對勁,他疑惑地看着倪正青,倪正青示意他先走。
陳衍找了個由頭離開了,卻沒有下樓,就站在玻璃門邊的牆後。他怎麽能走呢?齊安東還沒睜眼呢。
他不是特意偷聽,但早晨醫院安靜,難免會聽見那個女人講話。
“那是不是跟強子搞……搞那個,的那個啊?”
“您說哪個?”倪正青的語氣聽不出波動。
“就是男的,喜歡男的嘛。”
“哦,我也不清楚。”
“哎呦,這真是做了孽了……你說這種病是天生的還是怎麽呀?我們家好像沒這種病的……”
倪正青沒做聲,對方又哭哭啼啼地說:“兩個男人算什麽啊?不道德的,我們國家也不允許的,先生,您說是不是?”
“……您說結婚的話,确實是不能結。”
“是吧……所以他們其實沒什麽關系的對吧?沒有結婚證,也沒戶口。”
陳衍聽到這裏才隐約聽出她的意思。
他頓時怒上心頭,覺得自己剛才拽她那一下都是輕的。齊安東還他媽喘氣呢,就來算計遺産了。
他往醫院牆上錘了幾下,不甘地松開拳頭。
人家沒說錯,他和齊安東就是沒關系,對方卻是齊安東唯一的親屬,還輪不到他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