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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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邊柳蔭下,幾人成群。
“袁三,你可見了一月前華江慘事,那臉啊,被劍刺的血肉模糊,連爹娘也認不出,簡直凄慘至極啊。”老漢坐在江邊垂釣,将魚餌勾在魚鈎上。
“都說是冥王來陽間索魂。”年輕農人扛着鋤頭,立在一邊,嘆息道,“聽說官府也弄不清楚,是誰下的毒手。”
另一垂釣老叟搖頭,“哪裏有什麽鬼神,是江湖仇殺還差不多。”
“朝廷與那些門派,關系都好的很,若是江湖高手所為,也不會查不出來,今早兒遇着守丞府上的師爺,據說蘊廷那派了專使來,把案子接過去了。”農人身邊站着一個書生模樣的小胡子,搖頭說道。
“你說咱們一個小村子,每年的收成也剛剛夠糊口,就算是尋仇,也尋不到咱們這兒啊。”農人心有餘悸,那日他親眼見官兵在江面打撈屍體。
一個帶着鬥笠的擺渡郎,無奈道,“哪裏是屍體,頭跟身體都是分開的,手腳也切成好幾段,骨頭卻還連着,我到今天還做着噩夢呢。”
老叟把魚線甩入江中,“最近村子除了官兵,還住進幾個外鄉人,也不知,是不是死人的親眷。”
“我看着像。”擺渡郎指着江邊倩影,說道,“你見那姑娘了麽?前些日子,她還拿着張畫向我打聽,問我見沒見過畫上的男子,說是他的夫君,前些日子在江邊失蹤了。十有八九,是被卷進這次兇案了。”
“她見人就問,村裏的人都問遍了。這一個月來,天天在江邊上找人,暈過去好幾次了。”農人惋惜,“那畫上的男子風度翩翩,定是個富貴公子,那小娘子美的像神仙,兩人一看就是一對兒。”
“呵呵,你該不會看上人家了吧?”釣魚老漢玩笑。
“滾!”
那姑娘便是荊長歌了。
李行墜江後,她暈了過去,醒來後,手握着斷劍,人在木屋屋頂,渾身是血,當然不是她自己的血。再看周圍……慘不忍睹。
誰殺了這些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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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領頭的,死的最慘,殺他的人,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削下來,最後削成了一副骨架。
荊長歌之所以能認得他,是因為臉上的肉好端端的在那裏。
她在江邊洗幹淨自己,到村民家偷了身衣服換上,沿着華江找了很久很久,卻是沒有李行的屍體,按道理死了該飄起來的,但江中沒有。
李行沒死嗎?
她瞬間有了希望,畢竟沒有找到屍體。
她畫了李行的畫像,沿着華江,一遍又一遍的問,可能是有人好心救了李行,把李行帶回家了,可是,問了一個月,依舊沒有人說見過李行。
希望一點點的破滅,也是,那一刀,正中心窩,怎麽可能活呢?
後腦又開始疼。
“疼死算了。”荊長歌笑着自言自語道。
她把身體張成大字,睜大雙眼,直視那灼人又刺眼的光。
從那日李行墜江開始,她的頭疼又發作了,這一次,她不做夢了,也沒有一夜之間內力暴漲的感覺。
但她全然不在乎,她心裏只想着……找到李行。
哪怕是屍體,也要找到。
對了……天山……天山令!李行有天山很重要的東西,讓離魂塔害怕的東西,定是天山高手殺了黑衣人。她記得林訣說過天山,天山與李行有交情,否則怎會幫他藏人?一定是天山的高手,殺了那些黑衣人,把李行救走了。
荊長歌急忙搶了一匹快馬,一路問路不眠不休到了天山腳下,她拿着畫像,在天山腳下的小鎮上詢問着。
許多人見到畫像,都認得是太子殿下,他們的救命恩人。天山腳下封閉,人們還不知道李行已經被廢去太子之位,流放皇陵的事。
荊長歌不聽廢話,她沿着天山山門上了山,遇上攔她的天山弟子,說明來意,但天山弟子堅持李行不在天山。
她才不信,現在李行唯一活下來的可能,就是被天山高手救走,她不斷地說服自己李行在天山,才讓她堅持着像個人一般活着。
天山弟子阻攔,她便見一個打一個,見一群打一群。與黑衣人交戰時的劍斷了,也不知道撿了誰的劍,一人一劍,一路殺上了天山山頂。
最後一道山門,一位老人帶着兩個弟子,站在荊長歌面前。
“李行在哪?”荊長歌問。她自從上了天山,見人只問這一句話。
老人意味深長的說,“小徒的确不在天山。”
“胡說,一定是你們把他救走了!是你們!是你們的!”荊長歌大吼,“他還活着,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搖頭。
“讓開!我要進去!”荊長歌推了老人一把,感覺老人內功深厚,不好對付。
“怎麽又是你這瘋婆子?上次是抱着個死人,來非讓我們救活!我們天山精通天星演卦,算人命數,卻不會什麽起死回生,你偏偏不信,破我天月陣,砸我星辰殿!別以為你武功厲害我們就怕你!”老人身後的弟子看見荊長歌将劍指着師父,氣呼呼的說,“李行是我師父雲游時收的弟子不假,但他并非我江湖之人,也沒正式認過天山師門,我們才不會管他們朝廷的事!再說,他早就找人捎話回來,說他的生死與天山無關!”
“你們騙我的,我不信你們!”荊長歌後腦疼的厲害,她的腦袋上就跟長着錘子似的,每走一步敲一下。她捂住後腦,彎曲身體在地上,不行,她不能就這麽走了,這群人一定騙她的。
老人側身讓路,“尊主若是不信,便上山去找吧,眼見為實。”
“師父!”身後弟子急的跳腳。
“無妨,”老人再後退幾步,“尊主是執着之人,若非親眼所見,是不會相信你我所說的。”
荊長歌飛身跳入山頂宅院,天山之上,院落極其普通,與山下普通百姓的家宅一般,若不是山門上天山兩字,一般人根本不會察覺此地是赫赫有名的大派。
老人身後的弟子,提劍就要追上去,他知道自己攔不住,但不甘心兩次受氣,“師父,就算他是蕭遵義大俠的情人,也不能……如此縱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辱我天山山門!”
“罷了。”老人嘆氣,“不終了這兒女情長,江湖不平,天下難安。大不了,毀些建築,我們多花些銀兩修繕便是。”
荊長歌把天山所有的房屋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
哪裏都沒有!
或許不在屋子裏,是了,李行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能随便離開皇陵的,就算是被救回來,也不能明目張膽的放在人多眼雜的地方。
她從山前到山後,把整個天山上下搜了個遍,連個老鼠洞都沒放過。
依舊找不到。
怎麽可能!荊長歌撈起一個瘦弱的天山弟子,逼着他帶她去山上能藏人的密室,弟子寧死不屈,挨了好幾下拳腳也無動于衷,荊長歌冷靜下來,普通弟子怎會知道山門機密,她想起山門那個花白胡子的老人。
她回到山門,老人果然還在那裏等着她。老人身後的弟子不見,只有孤高清瘦的人影,獨自坐在一盤石棋邊。
想她在山裏徘徊也有幾十天了吧。
“你是天山老人?”荊長歌坐到棋桌對面。
老人放下黑子,,提起茶壺,為荊長歌倒了一杯,“尊主此刻可是信了?”
荊長歌正好有些口渴,此茶清香,讓她心神稍寧,“不信,我是來問你,天山上有無密室。華江時,能救李行的,唯有你們天山。”
老人嘆息道,“天山密室,十三年前,早已被尊主親手毀去。”
“胡說!”她第一次來天山,怎會知道密室,還毀掉密室?荊長歌這才發覺,自從她上山後,這位老人便一直稱呼她尊主。
景央皇城中,多半人尊她公主。尊主不是江湖門派中的老大才會用的名字嗎?
“尊主忘卻前塵,本該可喜可賀,只是……哎,尊主既然已經選擇隐匿遁世,又為何要步入朝堂紛争,攪弄風雲,再起波瀾?”老人面有惋惜之色。
荊長歌後腦猛地抽痛,身體內的內勁翻覆淩亂,她忙運功調息,不管那老人說什麽尊主,與她無關,她只要李行活着。莺莺死了,趙大哥死了,如果連李行也死了,她真的不能面對自己,她穿越到這個國家,難道就是為了害死好人?
“雖然不知尊主為何執着小徒的生死,但是,小徒的的确确不在我天山。”老人緩緩起身,抖了抖浮塵,說,“我帶尊主去曾經的藏寶閣——星辰殿。”
荊長歌心喜,忙跟着老人。
她此時已知希望渺茫,她只是在自欺欺人。不願意面對的事,總要找些理由推到別處。
老人邊走邊回憶當年往事,“十三年前,星辰殿毀,天山對魔宮之恨更勝,長老們紛紛勸我答應武林盟一起讨伐鳳凰山。我性情随和,不喜好鬥鬥勇,于是借口雲游四方,離開天山。我雲游到了景央皇城,可皇城也不太平,雙鶴鼎失竊,城中禁軍戒備森嚴,盤問來往百姓,更有無數流言說雙鶴鼎失竊乃天罰,必須懲治罪人,方得寬恕。”
荊長歌知道景央城中的這些事,李溫不幸人生的起點,流言是朱家造孽,如今朱家被連根拔起,千年大族一夕之間零落成泥,冤有頭債有主,報應不爽。
“我覺得無趣,天下之大,為何人人都在争鬥?每個人安于己事不好嗎?我正準備離去,在城門口遇見一個孩子,孩子十歲左右的年紀,長得秀氣,力氣倒是不小,拽着個大人的袖子死活不放。他稱呼那大人舅舅,似乎又事相求。”
“是李行?”
“沒錯,那孩子求了許久,大人沒有答應他,把他甩開,還讓兩個與他差不多高的孩子送他回家。孩子委屈的蹲在地上,就是不肯走,他地位很尊貴,我那時候感覺到,附近至少有十個高手暗中保護他。我繼續走,孩子卻跳起來攔住了我,說他看出我是世外高人,能不能幫他救人?當時我穿的如尋常百姓,他怎麽看出來的呢?我頓時就有了興致,結果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然後你就收了他做徒弟?”
老人笑了笑,“是呀,所謂機緣,便是如此。我問他願不願意拜我為師,他便說我幫他個忙,他便考慮一下。”
荊長歌好笑,李行小時候也會說出這種自負的話嗎?
“于是天山腳下,便多了個村子。”老人摸了摸胡子,“我就答應了這個考慮到現在都沒答複我的小徒兒,給他們一處容身之地,不過問他們的來路,與不過問他們的去路。”
荊長歌想起林訣,他走時匆忙,竟然忘了林訣。滿地黑衣人,血肉模糊,分不清誰是誰。那個提前暈倒的文臣,是生是死?
“尊主,到了。”老人指向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此乃天山星辰殿,十三年來寸草不生,我們用盡了辦法,也毫無收獲,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便一直荒廢至今。”
此地為山峰最高處,四面皆是綠樹,唯有此處十畝方圓地,是光禿禿的黃土。
黃土上縱橫幹裂的紋路,所有的生命痕跡,都被抽幹。
李行萬不可能在這種地方。荊長歌終于瞞不過自己,李行不在天山,已然死去,屍體順着華江潮水不知被沖到了哪裏。是她親眼所見,李行把匕首刺入心窩。
如果,那些黑衣人不是死在天山手上……只剩下一種可能……死在自己手上。
她昏過去之前,做過什麽,她不知道。
荊長歌攥緊拳頭,“天山老人,你說此處為我所毀,定然也知道我從前的事,你說我是尊主,又是怎麽一回事?我出身何派?我的師門是誰?我告訴我!我當年為何要上天山毀你的藏寶地?”
“不可說。”天山老人閉上眼睛,“這個世上,無人能讓尊主失去記憶,除非是尊主自己。既然尊主過去封印了自己的記憶,此時老人便不可妄自做主,解答尊主的疑惑。”
“可我現在想知道!”荊長歌目光灼灼,正要提劍逼問,卻覺得兩眼昏花,體力不支,“剛才的那杯茶……”
老人看似無害,才讓她失去了防備之心。荊長歌的內勁像是忽然被抽幹,眼睛緩緩閉合。
“師父,就該趁此機會殺了這魔頭!”兩個弟子擡着轎子上來,把荊長歌扶進了轎子。
“你們啊……哎……”老人眼見轎子下了山門,背過浮塵,看望旭日落山的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