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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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國,與大渝以湘江為界,一南一北,為兩個最大最強盛的古國。
雲澗城并沒有多大的名氣,只是個山清水秀的小城。城中人多在郊區有農田,以種田為生,偶爾有年輕人經營些小買賣,為過往的行客提供衣食住行的方便。
以東林玉凰的腳程,從燭陽城到雲澗城,三四天足以,可如今她一時間頭腦發熱,親點了謝今朝為她的陰月護法,不得不跟着坐上了馬車。
騎馬走山路,風餐露宿,這位妥妥的吃不消,雖然謝老板本人并不這樣認為。
在離魂塔,護法協助東林玉凰管理教務,比作為守護的四大安魂使的地位還高出一些,所以夜無情自覺的坐出來趕車,把伺候服侍教主的光榮任務交給了新任的陰月護法。
臨着上車時,夜無情好心提醒謝老板,“尊主想事情的時候,千萬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打擾她。”
結果馬車剛走沒多久,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謝今朝,便把這句至理名言忘得一幹二淨。
“尊主,您喝茶。”
“尊主,給您靠墊。”
“尊主,您在想什麽呢?能與我說說嗎?”
“尊主,您餓不餓,我拿些點心出來吃,三不知酒樓最有名的,您之前就特別愛吃這個。”
“尊主,您有一根白頭發,要不要……”
東林玉凰終于擡了擡眼皮,“不要。”
謝今朝像沒聽見一般,宛如白蓮藕的手腕,竟然越過她的前額,手指觸碰她的長發一端。
“嘶……”謝今朝手腕被牢牢鉗制住,東林玉凰反手一掰,謝今朝直覺手腕骨頭要斷。強忍着才沒大喊大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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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
夜無情忙拉住麻繩,謝今朝與他的包袱像葉子一樣從馬車裏飛了出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輕人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非要親身嘗試一下才相信。
“走。”東林玉凰氣得夠嗆,她八歲為離魂塔主,除了蕭遵義與他養大的那個孽畜,從沒有人敢在她的面前如此嚣張。
夜無情甩了一下鞭子,回頭瞧了一眼爬起來的謝今朝,想着陰月護法真是命大,教主竟然盛怒之下沒有一掌拍死他,只是把他扔了出來。
謝今朝被扔出來撞在了樹上,右腿像是斷了,他扶着樹爬起來,見馬車漸漸走遠,車上的人壓根兒不打算等他。自嘲一笑,他撿起包袱,一瘸一拐跟上。
馬車行至深山,一條小溪攔路,夜無情停下車取水,回頭一望,山腳下有個隐隐約約的影子,正手腳并用,艱難的往上爬。
以東林玉凰的武功,早就察覺到謝今朝一直跟着,她怎麽就頭腦發熱,讓這個比殘廢正常不了多少的人當陰月護法呢?但身為尊主,一諾千金,既然說出口,斷然是不會收回去的。
眼前的茶水還留着餘溫,那是離魂崖的金玉葉,她醒來後,只在李行的東宮喝過一次。自離魂塔依附了朝廷,這茶成了貢品,成了禦前賞賜之物,在景央貴族圈子裏盛行。
茶杯旁邊的糕點散着桂花的淡淡香味,她拿起一塊,送入口中,入口即化,三不知酒樓的糕點,與景央皇宮裏禦廚房的味道,倒是有幾番相似。
從她被謝今朝帶進三不知酒樓開始,玄色居的每一個擺件,每一樣端到她眼前的食物,都非常符合她的心意,就連給她做衣服的布匹的顏色,也是她最喜歡的紅色。
一個酒樓的老板,竟然能屢屢猜中她的口味,并且斷然不是夜無情告訴他的。夜無情的腦子裏向來只有他的毒蟲毒草,絕不會操那份閑心關心尊主的飲食起居問題。
剛剛抓住的那只手,是想拔下她的白頭發嗎?她掀起簾子,從馬車翻身躍下,小溪流水清澈,正能映出她美豔絕倫的臉,她略微低頭,果然,一根白發從耳後起,繞過簪子,直到她的腰間。
若是她的時間正常的流逝,如今,她快要到不惑之年。可她的年歲,與她的武功一起被封印絕斷在十三年前,別人看她是一個雙十芳華的少女。
夜無情守在馬車旁,與拖着斷腿執着的跟上來的謝今朝使眼色。
謝今朝靠近馬車,支撐着地跪下,“屬下做事魯莽,惹得尊主不快,請尊主責罰。”
夜無情捂住臉,我不是告訴過你,尊主想事情的時候不要發出聲音嗎?
東林玉凰甩開袖擺,大步跨上馬車,随手把跪在地上的謝老板提起來,扔回他原本的座位上,扯下他的面紗,“以後不許再帶這東西。”
謝今朝極其狼狽,渾身是土,腿骨折斷,卻是歡喜的笑了,“尊主您不生氣了嗎?”
東林玉凰靠在軟墊上,拔下簪子,長發如瀑,散落肩膀,她勾了勾手指,示意謝老板靠近一點兒,“白頭發在哪裏?拔下來!”
趕車的夜神醫,努力告訴自己,尊主因為經歷十三年沉睡而性情大變。不過這樣的變化,是好事,或許謝今朝還真能打開那冰冷壁壘,走進教主的心裏去,雖然武功不怎麽樣,但人品可比那蕭遵義好多了。
不過,他得多準備點兒護心丸備好。
馬車到達雲澗城,經過了一個整月。夜無情試了試謝今朝的脈搏,雖然孱弱,但性命無憂,比啓辰前還要暢無阻,甚好。
粗略估計,謝老板一路上,被扔下來十次,被打骨折兩次,吐血十八次,大傷小傷加起來,用掉了五顆護心丸,八瓶雪蛤散,十枚寧西丹。這些藥,都是無情山莊起死回生的聖藥,在外面可是千金難求一顆。
還好他知道謝今朝為何一次又一次的身受重傷,不知道的,還以為東林玉凰要考驗他的醫術與藥效,故意找了個試驗品。
其實謝老板的傷多在前半程,到了後半程,謝老板說的話,東林玉凰多半肯聽完,時而能跟上半句,有時候還會輕抿嘴角。
夜無情無比佩服這位新人陰月護法。短短一個月,通過自我犧牲,把教主的喜好全摸透了。他煮得茶火候剛好,配的香味道合适,選的衣服與首飾與教主看中的完全相同,甚至連教主想做什麽,都能提前預判并早早準備好。
東林玉凰是多麽難伺候的一個人,喜怒無常,任性妄為,毫無顧忌,從前在離魂塔,從來沒人敢揣度尊主的心意,猜對了沒有獎勵,猜錯了就是個死。
自己救回來了個人才啊!
馬車停在一處城南的小院外。
謝今朝輕輕扣響木門。
門內傳來溫和的男聲,“師兄,家裏好像來客人了,我倒不開手,你先去開門迎一迎。”
謝今朝與東林玉凰同時駐足,唯有夜無情推開門,跟進自己家一樣,“阿郦,你又在倒騰你那機關鳥了?快出來拜見尊主!”
“夜師叔?”郦橦人在一堆木頭裏,聽見熟悉的聲音,“夜師叔您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師娘去岚山挖千年人參了,師父在河邊釣魚呢,夜師叔您先進去坐,師兄……師兄???”
叫了半天沒人搭話,安靜的不可思議,夜師叔每次來不都是嫌棄完這個嫌棄那個,最後把他們師兄弟劈頭蓋臉的罵一頓?郦橦把手上兩塊正在拼接形狀的木頭扔了,跳出木頭堆,卻見夜無情帶着一男一女,正站在院中。
屋門外,趙輝與夜無情身前的女子,對望無言。
“荊長歌?”郦橦一個箭步跳過去,把兩人隔開,“你怎麽随夜師叔一起?”
謝今朝曾經吃過“荊長歌”三個字的虧,然而,東林玉凰卻沒有絲毫動怒的意思,冷漠魔尊的眼眉裏,竟然多了些許柔和與親近,他跟了東林玉凰一路,從沒見過東林玉凰如此像個普通女子一般的表情。
眼前的男子……生的剛毅英俊,穿的樸素節儉,難掩豪放潇灑的氣質,他攥緊了衣袖,抑制住身體的顫抖,把欲脫口而出的話忍了回去。
“師兄他沒死,拜你們所賜,師兄經脈具損,武功盡失,我不可能再由得他回去你們景央的狐貍窩。你随随便便把我師兄埋了,還好我挖的快,要不,他沒被折磨死,卻被你的棺材給憋死了。”
郦橦雖然覺得荊長歌的氣質與之前判若兩人,那張美豔的臉讓人橫生出莫名的壓迫感,但也沒多想,“沒錯,是我偷偷燒了所有師兄寫給你保平安的信,誰知道你跟那陰月王八蛋什麽關系?會不會循着信裏的蛛絲馬跡帶他們來殺我們?”
“阿郦……”身後趙輝說,聲音确虛弱的厲害,不似從前飽滿敞亮。
“我做的不對?”
“哈哈……哈哈……哈哈哈……”東林玉凰大笑,她竟然忘了,天宗段緋的獨門神通——鎖心魂。趙輝是段緋的徒兒,他盡得師門真傳,自然是不會死。鎖心魂,在臨近死亡的片刻,将自己的最後一絲氣血鎖在心髒中。只要心髒不毀,便有重活的可能。只要另一個會邀魂的人輸入真氣讓他的心髒蘇醒。
她來時想過如何與段緋花潋滟道歉,因為她的過錯害死了他們的徒兒,也無比艱難的下決心血洗景央皇宮為趙輝報仇,可此時此刻,趙輝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郦橦做的很對,若是當年的荊長歌,的确不配被趙輝守護着。
“哈哈……哈哈……”恢複記憶到現在,第一件讓他狂喜之事,比報仇雪恨還要痛快,她想要大笑三百天。
“神經病……嗚嗚……”郦橦被上來的夜無情捂住嘴,這孩子跟謝今朝學什麽學?“閉嘴,尊主面前,休得放肆!趙輝,過來,跪下,拜見離魂塔尊主!”
郦橦掙脫開夜無情,難以置信的指着狂笑不止的東林玉凰,“她?”
夜無情不傻,自是看出東林玉凰與郦橦趙輝曾經是認識的,但好像認識的不是尊主,而是尊主失憶時的身份。
“夜師叔!你沒記錯嗎!”郦橦咬住嘴唇,他不願意相信。從小,師父師娘總是說,離魂塔之主睥睨天下,狂傲不羁,容顏傾世,是他們将來侍奉的主人,可他認識的荊長歌,人傻,愛管閑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除了容貌,沒一個沾邊的。
他忽然想起在天瑤部族初遇荊長歌時,荊長歌把他打的吐血的內功。他曾經懷疑荊長歌是小師叔的徒弟,把趙輝支過去跟着她左右,但什麽也沒查出來。
如果她真的是離魂塔之主……
“天樞搖光,跪下。”夜無情直接命令道,他很少這般命令語氣,對段師兄與花師姐的兩個徒弟說話。
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衡、開陽、搖光,離魂塔七星劍侍的名號,代代相傳,與安魂使不同,七星劍侍得了名號,便再沒有自己的名字,終生為侍奉尊主而活。
因為沒有回離魂塔,所以兩人依舊以從前的姓名相稱。夜無情喚他們的劍侍名號,讓他們想起自己拜入師門時立下的誓言。
趙輝沒有絲毫猶豫的下跪,郦橦不情不願的也跟着跪下。
“屬下去尋段師兄回來。”夜無情拍了拍謝今朝的肩膀,意思是照看一下他去去就回。
剛剛郦橦說段緋去河邊釣魚,他得趕緊告訴段緋這個好消息,他們的尊主回來了,他們苦苦守到了今天,終于看到了希望與光明。
他們九死一生,東躲西藏,忍受着屈辱,堅信着終有一日,他們的尊主會回來,帶他們重回故土。
夜無情走後,東林玉凰止住了笑,剛發現趙輝與郦橦跪着的,說道,“起來吧,此仇此恨,本尊必加倍奉還。”
“你怎麽還?”郦橦憋得難受,他雖然被段緋與花潋滟收養,當了搖光劍侍,卻是高傲的性子,天下除了師父師娘與夜師叔,沒有服過誰。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們真的能夠回到離魂塔。
十三年前丢下教衆失蹤的人,說回就回,說報仇就報仇,他對忽然冒出來的尊主更是千萬個不滿。
“主公,搖光年紀還小……”趙輝拽郦橦的胳膊,可那雙灰色眸瞳卻毫無收斂之色,盯着荊長歌要答案。
“無妨,起來說話。”東林玉凰知道郦橦什麽性子,清冷高傲不可一世的冷眸司命,倒是很像她東林玉凰。
郦橦與她是救命之恩,當年天瑤部族,就憑她忽然從沙漠複地冒出來的說不清楚的身世,打傷司命的罪過,天瑤部族怎會把她當個俘虜關起來?早就拉出去亂刀砍死了。
如果不是郦橦告訴她李溫的欺騙,她可能還沉浸在謊言鑄造的美夢中,一輩子被荊靳與李溫騙的團團轉。
所以郦橦就算是拿劍刺過來,她都不會怪他。何況僅僅是幾句抱怨。
“師父師娘敬她畏她,可她做了什麽?先是撇下忠心耿耿的下屬,失蹤了十多年,任他們自生自滅,然後呢,找了個失憶的借口,去跟仇人合夥兒,害的自己人武功盡失?她倒是活的逍遙自在,又是名門之後,又是公主千金。主公,這樣的主公,我才不要……”
“阿郦!”門外大聲呵斥,“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