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靈囊

少年通身隐在一件雪緞織就的鬥篷裏,烏黑瞳仁微垂,斂住潋滟眸光,清澈沉靜宛如月溪之水,半藏在雪袖間的一截腕骨更是罕見的纖潔瑩白,仿佛冰澆玉鑄,輕輕一碰就會碎了似的,即使隔着淺淺一層鲛紗,也自有一種攝人心魄之美。

一只血玉鑄成的項圈,靜懸在少年頸間,項圈正中挂一只血玉鈴铛,恰貼在少年鎖骨之上,紅與白強烈對比下,更襯得少年膚白若雪,冰肌如緞。

老侍官倉颉隔着車簾躬身問道:“少主,成人浴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您當真不去?”

言語間不掩焦慮。

他本是先狐後姜音身邊的侍從,姜音死後,便一直呆在長靈身邊,全心照顧少主,以報姜音當年救命之恩。成人浴的意義在于驅邪避惡,祈平安,祈健康,是每一只靈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禮儀,按照老人們的說法,錯失了開靈浴的靈狐,是得不到月神庇佑的,這一生可能病厄纏身,命途坎坷。

倉颉把少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如何忍心他經歷那樣的困苦。眼瞧着那廂祝龍與祝蒙兩位狐殿下已經在狐官的指引下入溪沐浴去了,倉颉簡直要急得跺腳。但少主性情素來沉靜的不似這個年紀少年該有的模樣,又敏感多情,倉颉怕刺激他,并不敢急聲去催。

好在頃刻後少年總算開口。

“你臂上的傷可好了?”

少年聲音沉靜的和他那雙烏眸如出一轍,仿佛清泉從石下流過,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更教人聽不出喜怒。

倉颉不料他突然問起這個,忙答道:“多謝少主挂念,抹了藥,已經結痂大好了。”

話是這麽說,但動作間牽扯到右臂,隐在袖下的傷口依舊隐隐作痛。那不是普通的傷,而是數日前倉颉為護着長靈,被祝蒙豢養的靈犬‘大将軍’咬傷的,并不好恢複。

少年仿佛信了,不再過問傷口的事,只道:“時候到了,自然要去,否則豈不教人失望。記得帶青鸾姑姑準備的沐浴用品。”

“嗳!”

倉颉暗暗松了口氣。

少主性子雖古怪了些,過分安靜了些,但還是曉得輕重的。他侍候在長靈身邊多年,早将這小主人的性情摸透了七八分,知道少主如此說,便是真要去的意思。

倉颉立刻捧着袖子跑到車前去接,果然,白光一閃,一只雪白的小狐貍直接從車內跳進了他懷裏,脖子裏戴着血玉項圈與血玉鈴铛。只是和其他靈狐相比,小狐貍瘦瘦弱弱的,毛色也幹枯得緊,絲毫沒有白狐該有的蓬松柔軟,尾部也只有一點禿禿的尾巴尖,一點都不像一只已經滿三百歲的靈狐。

小狐貍在倉颉懷裏甕聲甕氣囑咐:“鬥篷。”

倉颉會意,連忙彎腰從車廂裏撈出那件雪緞鬥篷挂在臂上。一直到了月溪邊,倉颉才舍得把抱在懷裏的小少主放下。

“我去找個朋友,你在此處等我。”

長靈囑咐了一句,不等倉颉反應,就躍進了溪邊草叢裏,眨眼沒了蹤跡。

成人浴儀式已經開始,大多數小靈狐們都由父母長輩陪伴着在溪水中洗澡澡,幾乎沒人注意到正在草叢裏急速穿行的小白狐。何況小白狐身形本就瘦小,即使真有人聽到動靜,也很難從茂密的草木中捕捉到他的蹤跡。

長靈一直跑到月溪盡頭一處蔭蔽的小樹林裏才停下,他抖了抖身上的露水,“吱吱”叫了兩聲,一只體型矯健的黑狐立刻擺着尾巴從樹梢躍了下來,正是棠月。

“少主!”

棠月化為人形,屈膝行禮。

長靈依舊維持狐貍形态,問:“東西可帶來了?”

“嗯!”

棠月從腰間解下一個靈囊,裏面裝着一把玄鐵弓和一根玄冰制成的長箭。

“多謝。”

長靈檢查過後,用嘴叼過靈囊,放在身前,清澈的烏眸再度詢望向棠月,歪着腦袋“吱吱”兩聲。

棠月垂在身側的雙拳緊握,目光躲閃了兩下,方一咬牙,從腰間解下另一只靈囊,雙手遞到長靈面前:“這是甘離請我轉交給少主的東西,他……他不能過來了。”

長靈沒有接,烏眸依舊靜靜望着棠月。

棠月不忍看少主目光,偏過頭,語調嘶啞,說不出失望更多還是憤怒更多:“甘離,被狐主娘娘選中,做了祝蒙公子的伴讀。”

空氣靜了靜。

長靈轉瞬明白。

甘離出身于地位低微的銀狐族,家世平平,在百歲中秋拜月時也無出彩表現,僅僅開靈而已,瓊蘿要為祝蒙挑選伴讀,無論如何也挑不到甘離頭上,除非是祝蒙主動要求。可向來目中無人的祝蒙怎麽會瞧得上甘離。

他要的不是甘離,而是長靈的好友甘離。因為王宮中人都知道,長靈自幼身體羸弱,喜歡自己在院子裏種藥草,并因此和醫官之子甘離成為了無話不說的好友。

祝蒙不過是換了種方式欺侮長靈而已。

這個道理長靈明白,棠月自然也明白,所以他不敢想象此刻的少主心裏該多麽難受。

“替我謝謝他。”

長靈的反應卻出奇平靜,正如他的性子一般,幽月沉于古井,投進塊石頭都很難激起波瀾。他依舊用嘴将靈囊叼過來,又叼起另一只靈囊,便與棠月作別,沿着原路返回了。

****

不少完成“成人浴”的小靈狐已經聚集在溪邊和草叢裏追逐玩耍,脖子裏無一例外佩戴着長輩親手制作的禮物,長靈花費了比來時多一倍的時間才避開衆狐耳目,成功與倉颉彙合。

倉颉尋到一處位置蔭蔽、三面有水草遮擋的水域,把少主放了進去。他自己則熟練的從乾坤袋中取出冰肌草、紫芝皂、九霄花、鲛絲巾等沐浴用品。

瘦巴巴的白色小毛團一頭紮進水裏,再出來時,已幻化成一個骨肉勻亭的少年模樣。玉削般的一段背浸在粼粼水波中,在陽春三月間炸開一片比月色與雪色還要驚豔的顏色。僅驚鴻一瞥的功夫,倉颉已把那件雪緞鬥篷展開,及時為少年披上。

方尺水域倏地黯淡下去,少年複隐于鬥篷之中,只露一雙黑漆漆的烏眸沉默觀察着四周。

倉颉正要用法術将冰肌草與九霄花煉化當澡泥,卻聽小主人吩咐:“用這個。”

長靈将一只靈囊丢到倉颉面前,正是甘離托棠月轉交給他的那只。靈囊本用法術封着口,已被長靈提前解開了。

倉颉依言取出裏面的東西,是只精致的白玉小瓷罐,揭開蓋,一股難以言喻的怪味沖鼻而來,像是從腐爛已久的屍骨內散發出來的。

“用這個?”

倉颉愕然盯着瓷罐內的琥珀膏體。

惡臭熏天的,哪裏有人洗澡用這玩意兒?何況少主那一身瑩白如玉的肌膚,怎經得起如此糟蹋。

少年似受不住當空照來的強烈光線,眼睛輕輕一眯,很篤定的點頭:“你只管用便是,不必多問。”

****

甘離被狐後娘娘選為公子祝蒙伴讀的事在靈狐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最不憤的就是黑山。

“甘英家那小子我見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恐怕連只雞都不敢殺,資質平庸的很,怎麽夠格去做公子們的伴讀呢!”

就算真要選,也該選他們家棠月啊。

可事實是,兒子棠月落選了,既沒得到公子祝龍的青眼,也沒得到公子祝蒙的賞識。黑山不明白,他們黑狐一脈雖然地位低微,但跟銀狐一脈相比還是有些優勢的。何況兒子還在百歲中秋拜月時直接開了尾,展現了絕佳的修煉天賦,怎麽就被一個銀狐族的白面小子給比下去了?

黑山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祝蒙為了打擊長靈,第一個抛出橄榄枝的對象其實是棠月,但卻遭到棠月的無情拒絕,才退而求其次,把目标瞄準了甘離。

雖然年長的靈狐大多抱着和黑山一樣的困惑,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此表示欣慰。狐後娘娘肯打破門第觀念,重用銀狐族的小子,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值得稱贊的。小靈狐們就更不必說了,開靈浴一結束,就圍着甘離吱吱吱不停,全是恭維羨慕的聲音。

“甘離哥哥,你以後就要搬到王宮住了,還會和咱們一起玩兒嗎?”

“甘離哥哥,聽說王宮裏的宮殿又大又漂亮,床上鋪的都是靈鳥的羽毛,這是真的嗎?”

“甘離,你現在是祝蒙公子跟前的紅人,以後兄弟們可都要靠你提攜了!”

甘離苦澀一笑,有些興致缺缺的樣子,他背靠一塊溪石,始終低垂着頭,貼在額前的銀發掩住了所有神色。他知道,數丈之外,棠月正蹲在更高處,目光如刺刀的緊盯着他,似要用這種壓迫性的方式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但那所謂的答案,都是殘忍而傷人,甚至傷己的,他寧願吞爛嚼碎在心裏。

這時鬧哄哄的狐群忽讓開一條道,祝蒙叉着腰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身後跟着另一個白狐伴讀,一見甘離,就指着他鼻子頤指氣使道:“找你呢。”

甘離是怕祝蒙的,事實上,整個青丘沒有幾只小靈狐不怕這個嚣張跋扈心毒手辣的狐殿下。

甘離遲疑的功夫,祝蒙已一掀胯.下衣擺,罵道:“蠢東西,還愣着作什麽,本公子累了,你還不速速來做本公子的坐騎。”

這是要甘離變回狐形給他當馬騎了。

小靈狐們面面相觑,都沒料到祝蒙竟如此欺侮自己的伴讀,甘離面皮更因羞恥而漲紅起來。跟在祝蒙身後的那名白狐伴讀則不屑的扯了扯嘴角,壞笑着,一副看好戲的神态。

“蠢東西,你聾了嗎?能伺候本公子是你的福分,呸,別給臉不要臉!”

祝蒙罵得更兇。

衆狐同情的目光猶如千鈞重,壓得甘離擡不起頭來,甘離死死一咬唇,正要屈膝跪下,變作銀狐形态,一個侍衛忽神色慌張的跑了過來,向祝蒙禀道:“公子,不好了,‘大将軍’突然發瘋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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