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縣城會受到損壞,這點她倆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沒想到毀壞程度如此之大,大多數樓房倒塌了,甚至粉碎了,到處都是背包大小的瓦礫。沒倒塌的樓房以怪異的角度矗立着,一棟樓頂上有幅歪斜的廣告牌,上面标示着“距奧運會開幕還有八十八天”。
到處都是奇異的場面。
汽車大小的石頭沖進了居民樓;一棟樓嵌進了另一棟樓裏;一輛警車出現在了七層樓的樓頂上,它是被從山間的公路上甩下來的。
站立在倒塌的樓房上,可以從一個瀝青屋頂跳到另一個瀝青屋頂。在她們頭頂十米處,赫然挂着一具男屍,好像跳水似的把上半身直□□廢墟裏。
廢墟下面在燃燒,幾個廢墟口在向外冒煙,火在不斷燃燒着。
高高的廢墟上,有人在屋頂的鋼筋之間攀爬着,尋找着還活着的人,哀嚎的哭聲不時從四面傳來。
在一處山腳下聚集着一些人,聶瑤和幺妹靠過去,看到那些人在哭,那裏原本是一處幼兒園,幼兒園的房子在地震時被滑坡氣浪推行了二十多米,裏面幾百名孩子全部被埋,他們說昨天下面一片小孩的哭聲,裏面都在喊“媽媽”,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聲音了。
沒有工具可以救不出人,只能看着人死去,四周是哭得已經面容呆滞的人,痛苦和絕望深深地映在他們的臉上。
突然,身旁的幺妹後知後覺地嚎啕大哭起來,她這時才意識到這個地震的破壞力竟是如此之大,她擔心自己的父母家人,擔心他們此時此刻是否也被埋在了廢墟之下。
聶瑤不知自己此刻該怎麽辦,只能抱住幺妹,不能自已地跟着她一起流淚。
置身于真實的災難現場,眼前的慘烈場景已經超出了聶瑤所能想象的極致,她和幺妹就這麽傻傻的蹲坐在地上,哭哭停停,迷茫又無助地望着周圍的一切。
天大亮的時候,有數百名武警官兵連夜徒步趕到了這裏。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望着正在施救的廢墟,救援官兵們神情專注地在瓦礫堆上用鐵鍬挖,用手刨,每當救出一個人,人們都會歡呼。
可這樣的情緒并沒能持續多久,由于缺少必要的重型機械,士兵們幾乎完全是依靠人力完成救援。
而被救出來的傷者,因為沒有可以救助的醫療用品,就那麽躺在街上,逐漸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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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運輸傷員,卻又無路可走,只能往山坡上拉,試圖通過山谷中最低的山口将人拉出去,真的是舉步維艱。
聶瑤和幺妹跟着其他所有能走動的人一起,不由自主地,本能地去尋找被埋在廢墟下的幸存者,可需要救援的目标太多了,呼救者必須抓住救援者靠近的很短的時間來呼救。
發現以後大家只能用手刨,雙手很快就被劃得鮮血淋漓,可大多是徒勞的,因為那些塌落下來的預制板是單純人力所無法移除的。
一個小女孩在一處廢墟下被發現,經過一天的掩埋,小女孩的臉由于過度的饑餓和缺氧而變成黑黃色,在她的臉上,依稀可以看見哭過的淚痕,還有那淡淡的絕望。
一個男孩被卡住了,多次營救不成之後,他主動要求截肢逃生。可是醫生們沒有必要的藥物和設備,無法實施手術。中午時下起了雨,男孩的母親在男孩身邊為他撐着傘,下午,男孩開始休克,伏下頭和雙臂,在人們面前死掉了。 他的母親坐在那兒,扔掉了傘,沒有哭,就是坐在那,看着她的兒子。
死傷沉積的場面不斷地削弱着人們情感的敏感度,聶瑤覺得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傻傻地跟着別人,也聽不懂人家的方言,像個流浪的逃荒者。
晚上在一處空地上,有人煮了稀粥分給大家。
聶瑤好像已經不會講話了,整個人很木讷;
她甚至記不得自己這一天都經歷過什麽,所有的記憶都是灰白的瓦礫。
她腳底都是血泡,手上也凝着血痂;
她側躺在地上,感覺自己也将要這麽死去,像那些停放在不遠處的屍體一樣,死的無聲無息。
圓月當空,滿城漆黑,四周極安靜,偶有餘震晃動着遠處的廢墟,發出斷裂崩塌的聲音,可是身邊橫七豎八躺着的人都沒有發出聲音,所有人都累極了。
聶瑤在迷迷糊糊中看到“金剛”在沖她叫,看到靳恒遠站在“金剛”的身旁在對她微笑,他們都在用親切而溫情的目光看着她。
他們是她在這世上,僅有的,被她在意,并在意她的生命。
五月十四日,烈日當空。
四周有薄霧,天氣很熱,樓頂的瀝青都被烤得融化了。
死亡的氣味開始從廢墟裏彌漫出來。那是一種甜、臭和焦糊的味道。
由于缺少屍袋,仍有大量遺體被擺放在街道上和廢墟的空隙間,廢墟下面可能仍埋有上萬人之多,而且正在不斷地死去。
有些親人被埋的尋親者,已經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他們從彎折的塔吊下鑽過去,登上最高的廢墟,四處呼喊,又鑽進他們認為有他們親人的廢墟空隙。
中午時,山裏突然打出了信號彈,警示上游的堰塞湖即将決堤。
被阻擋在山口外的尋親者們聽說了消息,想在洪水到來之前搶救出自己的親人,像瘋了似的往縣城裏跑,形成一道洶湧的人潮。
幸好這時通往山外的道路已經被搶修出來,部隊開始将山裏的難民向外轉運,聶瑤和幺妹跟在隊伍裏,靠着生命本能的求生欲,克制着身體上的所有不适,延着剛剛被打通的山路向外走。
翻出山口後有客車來接,還有絡繹不絕從四處趕來的出租車和私家車,免費接送從山口出來的人。
聶瑤坐在客車的最後排,很累很困,渾身都痛,但卻睡不着,雙眼無神地向外看着。
在一處公路的護欄邊,蹲了一溜兒人,都用軍用皮帶捆着,看上去都是附近的居民。他們是涉嫌趁火打劫的偷盜者,被特警抓到暫時扣押在路邊。
大批尋找親人的隊伍絡繹不絕地往山裏趕。
五月十五日,綿陽九洲體育館。
聶瑤昨天傍晚被帶到這裏,這裏有食物和必須的日用品。
這裏充斥着消毒粉的氣味。
這裏聚集着很多人,人們在驚魂未定中講述着自己的可怕經歷和聽聞。聶瑤這才知道這次地震叫“汶川八點零級大地震”。
幺妹在這裏遇到了她的哥哥,被她哥哥帶走了,去尋找他們下落不明的父母。
聶瑤像其他所有難民一樣,領了一床被子躺在地上。
有人設了公用電話,很多人在那裏排隊打電話,聶瑤想着自己可以打電話給誰?
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靳恒遠。
他是否還在生氣?是否在尋找她?
就在聶瑤反應緩慢的猶豫着時,她在體育館裏的無線廣播裏聽到了靳恒遠的名字,和他的手機號碼,還清楚地聽到了她自己的名字。
靳恒遠真的在尋找她,他已經來到了四川,可能就在她的不遠處。
聶瑤從地上爬起來,急切地奔去了電話亭。
自從五月十號晚上聶瑤離開後,靳恒遠就很擔心她,但又一時生氣不想再主動打電話給她。
他讓管家和聶瑤聯系,從管家那裏知道聶瑤的情況。
就在他考慮要不要派管家去四川把聶瑤接回來時,卻在五月十二號下午得知,剛剛的兩點二十八分,四川發生了大地震。
靳恒遠打聶瑤的手機,信號全無,怎麽也打不通。
他立刻訂了最近的航班,于五月十三日飛到了成都。
正當他為無處着手的尋找而痛苦不已時,他接到了聶瑤的電話。
當靳恒遠焦急地趕來時,聶瑤不顧一切地沖進了靳恒遠的懷抱。
她在他懷裏嗚嗚地哭,幾近昏厥過去;
他眼中也盛滿淚水,這樣的分別真的是太殘忍,他多怕她會像他的父母哥哥一樣,都用死亡的方式退出他的生活。
聶瑤被靳恒遠帶回到成都時,聶瑤才開始注意自己的狼狽,不用照鏡子只看周圍人的目光,聶瑤就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是又髒又臭,難看至極。
走進靳恒遠所住的賓館時,聶瑤想和靳恒遠隔開距離,可是靳恒遠一直緊緊握着她的手,摟抱着攙扶着她。
進入房間後,聶瑤立刻走去了衛生間,靳恒遠竟也跟了進來。
聶瑤邊脫外套邊說:“我想洗澡。”
靳恒遠說:“先吃東西,等會兒再洗。”
聶瑤說:“你路上給我的牛奶和面包我都吃了,我可以現在洗。”
聶瑤脫的就快只剩內衣了,靳恒遠卻仍站在一邊不走。
聶瑤不得不說:“你可以先出去嗎?”
靳恒遠擔憂地看着她:“我怕你會暈倒。”
聶瑤停止脫衣服的動作,表情為難地說:“那……那你想看着我洗嗎?”
靳恒遠有點尴尬地側過身,似乎在考慮這麽做的可行性,最後他化解尴尬地拿起置物架上的方便袋,說:“脫下的衣服都放進這裏扔掉。”
聶瑤點頭。
靳恒遠走向門口,又不放心地停下囑咐:“水溫不要太熱,門不要鎖。”
結果,幾乎每隔五分鐘,靳恒遠就會在門口叫她一聲。
聶瑤被熱水一沖,手腳上的傷口鑽心的痛,加上水蒸氣的熏蒸,原本就不多的力氣散去了大半,還要每隔一會兒就得費力地回應靳恒遠在門口的呼叫。
聶瑤洗好了身體後,用浴巾把身體圍上,然後敞開了門。
靳恒遠走進來,看到聶瑤正帶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在洗頭,他立刻抓過聶瑤的手,說:“這樣傷口會發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