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安縮手:“不麻煩陳師爺,陳師爺來咱們這兒是客人,太麻煩您了。”

她低着頭。

聲音時斷時續,斷時則望着宋景和。

陳歲然察覺出她怕少爺。

她生的瘦瘦弱弱,衣裳穿的歪歪斜斜,因為年紀,顏色尚好,廚房裏主家忙活她閑着,可見兩個人關系倒是不一般。

“中午吃什麽?”他走過竈臺,慢慢踱步,牆面燒黑了一大半,沒什麽大問題,地面水淋淋的。

他俯身嗅了嗅一旁的成品,油膩膩的紅燒肉上面灑了小蔥,賣相尚且、勉強能過去,只不過他口味清淡,對此是絲毫沒有胃口。

陳歲然:“看起來味道不錯,請問我能嘗一嘗嗎?”

他特別客氣。

宋景和一貫微笑:“不必客氣。”

他這一道菜用了心,卻只見這個混蛋拿筷子夾了一片,面上表情多變,最後一個嘔,牙齒打顫。

十安面如死灰,偷偷瞧了一眼三少爺,三少爺還在微笑,神色的眼眸尤為幽邃。

宋景和:“好吃嗎?”

陳歲然嚼也不嚼了,囫囵都吞下去,扭頭苦笑:“宋公子手藝了得。”

宋景和默了會兒,将剩下的菜端到十安那桌子上面,拿了四副碗筷:“吃罷。”

陳歲然笑了笑,又客氣推脫:“我一個人近來口味淡,不若讓我露一手好了。”

他瞧了眼這小破廚房裏的東西,角落裏翻出昨日剩下的蔬果,見木桶裏還有一尾鮮魚,撸起袖子捉了上來。動作娴熟至極。

約莫半個時辰後。

陳歲然:“吃罷。”

十安被抱下桌,四個人在四仙桌上吃飯,此刻不分主仆。

鄉下的莊子待久了,宋景和心裏并不在意,這些虛面上的功夫,做的若是好看,不如來的實在。畢竟人心難測,不可視其表。他自幼明白的道理,就像如今,陳師爺這一桌心意。

他說:“拙劣的手藝,平日只當一味樂趣。不過也是在下的一點心意。來此本是來拜訪拜訪宋公子,聽聞宋公子乃是英國公的第三子,果真是高門大戶出來的,風姿出衆。我一個窮師爺,未帶禮物,兩袖空空,實在不好意思。這一桌子菜,傾盡畢生之廚藝。”

宋景和笑了笑,也不做表示,聽他說罷,開門見山道:“陳師爺來找我有事就說罷。”

陳歲然望了他,對視一笑,執筷為他夾菜,清了清嗓子:“邊吃邊說。”

“太平村十安姑娘的家被滅門了,歹人心狠手辣,當日宋公子帶着丫鬟去見林夫子,這前後腳的功夫就出事,想問一下,當時樹上的十安姑娘,可曾見到什麽?”

想到他說實話實說。十安便将當日場景描述一遍。

陳師爺随意吃菜,随意地聽,末了問道:“聽聞繼母待你不好,你當時可曾高興?”

十安一愣,頓時反問他:“罪可致死嗎?”

她正在吃魚,今日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穿上去襯的顏色白。這般問發,倒是清清白白的樣子。

陳歲然覺她可愛,也為她添菜:“宋公子這樣的主家難找,你也算是脫離苦海了。只是小姑娘正長身體,要多吃點。你瞧你,這麽瘦,風都能吹跑你。還爬樹,以後可千萬不要,疼哭了誰來安慰你呀。”

十安捧着碗,倒有些不好意思。他這是關心她嗎?

後面陳歲然又問幾個問題,三個人又問有答,皆是大實話。

他最後問道:“我這菜好吃嗎?”

陳歲然笑起來自帶一種魅力,三十多歲的人了,對着十幾歲的少年人,此時語氣溫軟,眼神慈愛。

六安跟十安說好吃,宋景和卻不知可否,唇角微翹着,眼神溫溫潤潤。

陳歲然撣了撣衣袍上并沒有的灰壓低聲音小聲跟他們說:“衙門監獄裏的斷頭飯,全是我做的。”

“熟能生巧,日後宋公子也可以。”

他淡淡瞟他一眼。

“君子遠庖廚,只不過是一種生活意趣。何談熟能生巧,不過陳師爺,您的菜口味稍稍重了點。您是從北邊來的嗎?”宋景和擡頭問他,笑的人畜無害。

陳歲然叩着桌,想了想道:“算是吧,關你什麽事?”

他變了張臉一樣,想到了什麽場面,心裏沒能穩住,是以如今客套話不說,揮一揮袖走人。

外面清淺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十安眯眼,仿佛能看見一抹荒頹出來,或許是因為他微微屈着背,不如宋三少爺這樣挺拔。

傍晚十安出去遛狗,莊子裏看門的那只,近來有偷狗賊,狗拴着,她拄着拐,這算是為數不多的活動。

宋少爺逼着她,兩個人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走的極慢。

十安問起那位陳師爺,忐忑道:“他不會懷疑少爺罷?”

黃昏薄霧冥冥,橘色的光線渲染了那一大片山頭。

穿着荼白道袍的宋景和,負手,停步止在十安跟前。他的婢女跟莊子上的旺財都仰着頭看他。

“我是殺人放火的賊人嗎?”宋景和言辭輕緩,那一雙秋水眸裏似水的柔情煙消雲散,此時冷若山澗升騰的冷煙。

拄拐的十安微張着嘴,似乎就說不出否定的話來。

宋景和:“……”

旺財一陣狂吠,見到一隊衙役小跑着穿過前面的大道。

“陳歲然,若是論起輩分,他合該是我的舅舅。”

此時宋景和才道,從十安手裏奪過繩子。以旺財的猛勁兒,若是激動了怕是要把她連人帶翻。三少爺掂量着她的力氣,忽地心軟。

他便想,許是這傍晚風景感染了他,據說他娘當初就是這個時間放狗将誤以為是歹人的英國公給咬了。孽緣就此種下,而後生根發芽,葬了她一生。

陳歲然肯定也知道他是誰了。

“陳師爺怎麽會是少爺的舅舅?外甥像舅,但你們看着不大像。”

十安是個實誠人,望着宋景和的下巴,那一張小臉上最後一抹餘輝漸漸收斂,一雙眼睛愈發好看起來。

“因為,我像父親。陳家沖的莊子是我娘的陪嫁。當初他們一家是在北邊。北邊一個官家,後來我外公沒了,家裏便再沒人是進士,甚至舉人都沒有。再後來沒的說,南遷做生意。做生意就虧,舅舅懂得是吃喝玩樂。嫁了母親後自己遠走。如今遇見了,卻原來做了個幕賓。”宋景和淡淡說出這一切,前程往事輕描淡寫。

他望着遠方,忽笑着問十安:“你相信這人是我殺的,可我舅舅,他是誰呀?”

“給死刑犯做斷頭飯的師爺。”十安看着他譏諷的笑容,湧起一股子傷感上來。

宋景和:“這事不是我做絕的,卻是跟我有幹系。我那舅舅懂的是吃喝玩樂,鬥雞走犬,聲色犬馬多年,他只會找個人囫囵頂上去。他這次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們從沒見過,算起來,今兒是第一回 。”

牽着狗的宋三少爺,說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了。夜色抖落肩頭,那身荼白的道袍在夜裏還微微有亮。兩人并一狗,慢慢走回去。

幾日後,六安大哭。

莊子裏的人都随了分子到他屋裏。宋三少爺的奶娘沒熬過那一陣風寒,于夜間去世。這第一日借了莊子裏的一間正房設靈堂,停屍三日。

宋景和守了三夜,一身缟素。

十安拄拐坐在一邊,見米堆上插着的香要燃盡了便再燃一支。有一夜夜深之時她迷迷糊糊醒過來,就見宋三少爺不知何時替她續上多支香。

香若是滅了,人往陰間的路便是一片黑暗。

宋景和跪在蒲團上面,眼睛竟隐隐發紅。

十安猛地想起了三年前,宋景和十四歲,六安的母親身子骨很硬朗,一面教她織布,一面還教她刺繡。宋三少爺有時候不講理她還會教育三少爺。

在她沒來之前,宋三少爺身邊只這一個女人。

十安眼淚汪汪,宋景和聞得聲音,扭頭瞪她:“困了去床上睡。”

他此刻兇巴巴的仿佛是一只刺猬,莫名可愛,讓人心疼。

“收起眼淚,滾去睡。”宋景和頓了頓,自覺眼眶熱,擡手擦了擦,指腹濕潤,他便道,“點多了香,熏眼睛。”

聲音粗啞。

七日後,宋景和的乳母入了土。與此同時縣裏面也對太平村滅門慘案下了定論。殺人者乃是久安村一幫閑漢,閑漢成立了大義社,不事生産,專愛敲詐勒索,卻美其名曰:劫富濟貧。敲詐勒索的皆為富,而錢入了窮閑漢的口袋。

朝廷明令禁止民間私自結.社,捉到了定不會輕饒。這一幫閑漢統共十二人,那一傍晚衙役正是要去緝捕他們。

死刑的量刑決斷是縣裏面的刑名師爺定,簽文早有陳師爺拟好,縣令看過十有□□是一字不動蓋上章。再整理卷宗交往上級,等待簽文下發,定時間處斬。

得知此事,十安正替三少爺研墨。

她口裏道:“你舅舅的手腳真快。”

“他雖是個草包。辦事這裏卻快,要不然縣裏也沒他的位置。”宋景和譏笑,眼神微沉,筆在紙上劃了一筆,力透紙背。

十安皺眉看了一眼,見是報應兩個字。

“他賣了我娘。”

宋景和撕了紙,末了他丢了筆笑問十安:“想認字嗎?”

十安點頭,被他圈住,一筆一捺寫。

那個力氣時重時輕,她又感覺自己手背要被他掐紅掐紫了。扭頭想讓他輕一點,誰知道撞到他淡淡的笑容,眉眼間浮了一層陰鹜。十安整個人都快吓死了,因着腿不好,沒能連滾帶爬地逃出他懷裏。

他寫了十遍報應,最後掐住十安的腰,将她摁在桌子上面。

未幹的墨跡沾在她白淨的面容上,宋景和教她念這兩個字,聲音低啞發澀,逼出來的一樣。

十安的耳邊一聲聲都是這報應。

晚間她難得做了個惡夢。

滿身是汗的醒來,發現身上蓋了兩層被子,帶着一點點淡淡梅香,沁人心脾。

十安: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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