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個月後天氣回暖,十安的腿長好了些,要換新衣,莊子裏送來布,新織的沒有染色,素的像一匹雪。
宋景和要收拾去書院,一連曠這麽多日,他沒有半點的焦躁,清晨洗臉,外面的柳條抽了芽,枝頭嫩綠。
他瞧着院牆外的春意,擦過手一腳踹開了十安的門。
她在綁頭發,衣裳穿了一半,見他猛地踹門吓得一叫。半舊的中衣還好穿的嚴實,露出來的脖頸纖細潔白,叫宋三少爺想起自己的瓷器。
“怕什麽?”他嘴角一扯,看她将要穿的衣裳,如今有些像……白菜?
“今日你跟我一道去縣城。”
裏面的十安系帶子的手抖了下,又要跟着宋景和出門,上回摔斷了腿,這回真不知有能遇到什麽。
六安趕着一輛驢車在外面等着,一路上春意雖淡,可比起之前的料峭蕭瑟,實在是賞心悅目多了。
“今日是縣衙第二次審理久安村陳家滅門案。”六安再路上說,“少爺吩咐我盯緊這事,我一直就往那邊跑,路上聽說衙門裏的陳師爺在這件事情上面不公不正。此案上面重審。”
十安記得他,于是小聲問:“難道他從前一直是公正的嗎?”
“誰知道呀?這一回有人故意如此,想來他兇多吉少。若是平日大概可以回去當個擱筆師爺,只不過這一場乃是巡按來了,他若是不慎少不得得流放。畢竟徇私枉法。”
日光落在她眼角眉梢,此時此刻十安心裏有種說不上的感覺。陳師爺給她看來,不大像個壞人。
鄉間的道上颠簸,宋景和在她後面架着腿,背靠着一側面無表情,見她似乎遺憾,不由敲她的後腦勺,問:“你不舍得他去流放?”
他聲音微微帶着點沙啞,隐隐是着涼了。
素白的衣袂疊在她的袖子上,不過一會兒他就換了個姿勢,烏發如墨,眼如寒星,把她當墊背的。
三少爺說話調子拉長,就在她耳邊道:“他必須流放。”
“為什麽?”十安皺眉,礙着三少爺靠着她,只好往旁邊挪了挪。
“報應。”
他不說這兩個字還好,一說,十安就渾身難受,不可控地憶起那晚上宋景和教她寫的字。沾了墨的筆仿佛重有千鈞,寫出來的東西飽含了恨意。
那時候起,十安知曉,宋少爺是個锱铢必較的人。
說話間旁邊有一輛馬車超過他們的驢車,可容兩馬并架的路面上,頓時冤家路窄起來。
來的是地主家的兒子,兩個人同一個書院。這年頭宋少爺自己考上去的,地主家的周二爺則走後門。
“宋景和我看你也就是一小白臉,沒有女人趕着上你你就拿丫鬟充數,當自己是……那個雄姿英發,談笑間牆倒飛灰的周瑜?還是那個南風館裏的頭牌?啊,你看我做什麽?要吃了我?那得看看你有沒有那牙口!”
“略略略略!”地主家的周二爺吐了吐舌頭,說完縮回去,“快快快!別讓他追上來了。”
兩個人在書院裏是天上地下的差距,這般态度,也只能過過嘴瘾掩蓋心中的嫉妒。
眼見着車跑的快,六安扭頭詢問:“少爺,他們跑了。”
“跑就跑罷。”宋景和面無表情,跟狗有什麽好計較的?
距離到縣城還有一個時辰的路,前面的山道是從兩側山壁見開的。古時傳說這兒乃是聖人斧鑿出來的,一線穿山,仰頭的話能見陡峭的山壁。
入口處立了一塊碑。據說是某村一個舉子趕路時發現的,上面寫了三個字,後來人就以此為其命名,叫秋棠關。
秋棠關長,這回只容一輛車能經過。
前面是個黑點兒。
宋景和:“停。”
六安拉着繩子“怎麽了?”
“我們掉頭。”
兩旁陡峭的山壁上橫斜的樹木嫩綠,日光射在腰間處,來往車馬只他兩輛。
“他是馬車,走的那麽快,沒有理由堵在關口不走。”宋景和緩緩道,“若是讓我追上了,他定然沒好果子吃,先前得了教訓,本不該如此。前面許是出事了,但沒有一點聲音。周二傻子那人,應該早就罵出聲才對。”
不過跟他無關的事情,三少爺只想繞個路避過去。
要繞這裏只能走遠路,這樣一來勢必就會耽擱去縣城的時間。
“耽擱那也就耽擱罷。”宋景和下車牽着驢,扭頭一望,他眯着眼睛似乎看見了刀光,泛着泠泠寒意。
十安擡手,卻被他一把抓住:“不要車了,咱們直接走。”
她沒摸清楚怎麽回事,可見着他肅然的神情,下意識順着他,三個人從關口跑,兵分兩路。六安自己往東邊,剩下宋景和跟十安往南邊。
他斂笑嚴肅,抓着她沒松開,旁人或以為有多麽情深,其實他只是覺得,這般好拉一個擋刀的。
十安手骨小,他大手幾乎就能包住,拖拉起來不費多少力氣。
春日鄉下人都在田間地頭忙活,路上少見人。
“我們跑什麽?”十安心跳的極快,聲音弱的不能再若,無形中有什麽抓住她的呼吸,使人喘不過來一樣。
“你自己想。”宋景和淡漠道,他自己覺得秋棠關不對勁,如今懷疑愈深起來。
一則,秋棠關本就是條不好的路,風水當中,它斬斷了本地的龍脈。二則,地主家的周傻子過完嘴瘾恨不得鑽到地裏面,絕不會候在那兒。三則,刀光刺眼,不止一道。宋景和對住的地方摸得透徹,今時今日,許是來者不善。
兩個人竄進林子裏,春日本是一片梨花盛開,因着氣溫原因,只有枝頭微微點花苞。
十安提着裙擺邊跑邊道:“謀財害命?”
“不像。”宋三少爺否定她。
漫山遍野都是梨樹,只外圍那一圈開花兒的少,越往裏則如雪堆砌了一般。十安抓着他的手,原本該緊張的心情忽的稍稍緩解,瞧着他筆挺的背脊,說道:“我想起了上次書上看到的一句話。”
“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宋景和:“……”
他捏十安的手,看她疼的臉色變了才道:“看的什麽東西?你不是不識字嗎?”
“少爺回來的時候喜歡讀書,從前讀白居易的詩,詩集上的順序似乎都不變。少爺一上書院,平日打掃時我便對着那本書猜。”十安不好意思道,“馬馬虎虎認得幾個字。我想更博學一點,所以想跟少爺學認字。”
她跑紅了臉,如今似不好意思,笑的稍顯明媚。
宋景和頭也不回,說:“那可惜了。”
十安:“?”
十安深深吸了口氣,她這樣的文盲能自學認幾個字不容易了,她有預感,要是問出口,可能會給她帶來一種意想不到的打擊。
“為什麽可惜?”十安抑制不住好奇,問他。
“你若是生為一個男子,我大抵是覺得你有上進心。可你是個姑娘,當今世道說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你便是更博學了又能如何?”
宋景和說到關鍵,這個關鍵在她的性別上。
要命的是,解決方法得等到下輩子了。
……
不多時,宋景和的步伐漸漸放慢,眼前是一片湖,小小一片恍如是鑲嵌在這裏的藍色寶石,水面無波,沿岸垂柳。
宋景和定定地站在那處,身後除了十安的喘息聲之外,似乎還有另一種聲音。
他重重嘆口氣,把人托着隐在那一大叢花草樹木中間。湖岸還有三間草房,門緊閉,不知其中何人。
十安努力平穩呼吸,跟在三少爺身邊心情也連帶着被感染了,她伏着身子,透過一點間隙,瞧着遠處。
林子空,候了許久,原以為是虛驚一場,直到那裏來了幾個人十安才猛地瞪大眼睛。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宋景和死死盯着。
他們穿着青色便服,綁着護腕,腰配細窄長刀,身上的衣紋莫名熟悉。他想起了在南都年節時聽聞的閑話。
北都的長公主要找男人。
宋景和:“……”
家裏的長兄庶弟拿此明嘲暗諷他,他便記起來,長公主如今芳齡二十,以花種之王的牡丹做自己公主府的紋飾,極盡奢侈,便是下人也是用金線繡上去。老百姓雖然明面上不恥她放.蕩的作為,但是一個個的都想去她的公主府。
待遇太好了。
這些個闖進來的人無一不周整,面對衆多花草樹木,要砍盡實不現實。
一處處搜尋亦不大現實,此處花草衆多,金盞、西府、美人蓼、蜀葵、薔薇、山茶……春風一吹,時季的花兒璨爛若錦屏,一時間迷亂人眼。
十安心跳如擂,這幫人愈走愈靠近,手抓着泥土不覺用力,指甲陷了掌心裏去。
“這裏真有人?”
他們提刀撥花兒:“沒人鬼種的花兒?”
“人走了,廟還在。”
手起刀落,不慎一刀劃倒大片素白春花,暴露了之後的一層大紅的海棠。
十安屏住呼吸,心頭一緊。
宋景和捏着她的手,半晌緩緩将她的頭壓下去。
那聲音更近了,耳畔似乎還有莺啼,水面起波瀾的聲動。
“停。”
刀光一閃,兵刃相擊。
狂風始來,吹倒那一片,他荼白的衣袂蓋在了十安身上,宋景和擡頭,清淺的日光灑在綠茵之上,而劍指之處,人頭落地。
與人視線一對,宋景和松了口氣,慢慢笑起來。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語氣微詫。
湖邊小屋的門已經開了,站在宋三少爺面前的這個人要老他三十歲,伸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