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一夜小窗半夜才叫十安關上,書房滅了燈之後彌漫着淡淡的墨香,黑暗中十安摸索着爬上床,吃飽喝足後,一夜無夢。

第二日長安并滿秋過來,見十安在這兒睡下了,只笑笑也未曾多說什麽。将花架上的蘭草換成一盆白海棠,滿秋斜着那雙眼睛望向隔間的十安,在花上灑了些水,一邊道:“少爺讓你睡在書房,如今太陽都要出來了,可別睡了,仔細睡得頭疼。”

十安正在穿衣服,一身草青色的長衫,系着腰帶,她編完頭發出來,滿秋正把從落地隔斷門那兒拉下來的簾子統統系好,挂在鍍銀的簾勾上。

那一張臉淡敷了脂粉,似芙蓉嬌豔。人穿了藕荷色暗花交領長衫,外添一件月白素紗的褙子,繡着蝶戀花的挑線裙子遮住腳,行走間步履端方,神色冷淡,像極了昨日那愛理不理的樣子。

十安朝她福一福身,規規矩矩道:“知道了。”

地上的影子瘦長,爬到了她的鞋面上。

“既然知道了,我明兒來再見你如此,你便去面壁罷。咱們國公府可斷沒你這樣的丫鬟。起的比主子還要晚。”滿秋道,将她打量一遍問道,“長安的衣裳不合你的身嗎?怎麽還是穿的如此寒酸。”

十安解釋道:“昨兒我過來後下了大雨,半夜去取衣服時罩房的門叫人關上了,大半夜想她二人大約已經睡了,便就這般回來,我回去馬上換一身。”

她說罷擡眼,撞見滿秋剜她的那一眼,頓時一愣,想她這好端端怕不是眼睛出了問題。

滿秋移開視線,長安這時走過來,對着長安笑道:“少爺今兒去族學,我和滿秋今兒要過去給少爺送茶水,你将書房收拾幹淨就可以了。”

這是個輕松差事。

……

她拿着雞毛撣子,雨過天晴之後溫暖往上蹿,掃了一書架的書後十安伸了個腰,這才往後罩房走。

一晚上都沒住到,去時又是将近午時,三個人迎面相撞。

此時十安站定,先打聲招呼:“吃飯了嗎?”

她手在背後抓着自己的發尾,雨晴見她都蹿到書房去了,心想她本事是大。府裏重規矩,三少爺為人也是真偏心,剛入府便要破例。帶了個什麽玩意兒進府,跟她們竟還劃了道分水線,都是做下人的,憑什麽她就是特殊的。

她面上笑了笑道:“吃了,因着十安你如今住書房跟咱們不在一塊了,我和書青便吃完了再回來,你若是餓了便自己去廚房罷。”

說罷她給十安指了個方向:“從這裏往前走到東面一轉,往前再往西面走,最後看到一顆梧桐樹那就到了。”

十安問了東在哪裏。

書青噗呲一笑:“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那日後在國公府怕是要迷路。”

可十安揣着袖子,說話聲不及從前的童聲,稍稍低了些,溫軟的似是從枝葉間拂過的春風。

比起她木讷的表情,聲音要更讓人喜歡。

“從前都是分左右,這就不清楚,其實你們說左右我也就懂了。”

十安心裏清清楚楚,書青八成是看不起她,但是這般就有些拙劣了。

雨晴便換了個說法,她拉着書青的手,微微笑道:“到時候去了就報咱們院的名字,每個院都有份例,可千萬別餓着。”

她拍拍十安,又關心道:“你這身子瞧起來略顯單薄,千萬不要學着那些小姐一樣弱柳扶風,要不然當真是得不償失。也要記得,千萬別挑食。”

可十安一個丫鬟,天可憐見的真沒這樣的心思。

書青陰陽怪氣:“也不知道大家夥兒都是怎麽想的,風一吹就倒,小姐們有丫鬟伺候,丫鬟有個鬼伺候,白白惹人厭。幹不了活擺小姐的譜。”

“我從不節食。”十安只當自己聽不懂,說罷,低頭也看了看,而後滿意道,“你們別看我瘦,這雖是天生的,可風還真吹不跑我。我還能背一麻袋面粉從縣城到鄉下去,并非你們看的這麽弱。”

“那就是精壯了。”雨晴掩嘴,圓圓的臉蛋有幾分讨喜,她道,“我倒羨慕這樣的。”

十安訝然,顯然是被這個詞刺激到了。她捏了捏自己的腰,忍了忍,沒說自己這樣的只是瘦豆芽,若論起來那該是三少爺。

且她這麽些力氣多是幹活練出來的,于是反手也拍拍雨晴,笑着安慰她:“你多幹些活便能和我一樣,你這身上的肉這兒都是松的,練練就緊實了。”

雨晴:“……”

見鬼玩意兒。

“好了,說這麽多你定然餓了,快去罷。”雨晴吸了口氣,笑意開始減褪。

廊前的花草上鍍了日光,餘光中成了十安裙擺的點綴,落在她背後的兩個人忍不住罵她:“真傻還是假傻,還一本正經的,裝給鬼看呢。”

她自然聽不見這些,西風苑到廚房那裏七拐八繞的,等去了各房提着食盒的丫鬟已經走光,餘下的差不多都是穿着青衣的三等丫鬟,或站或蹲在檐下匆匆吃飯。

過來顯然已經過了飯點,倒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年節十安來過,彼時剩菜多的吃不完,下人再吃不完就倒掉。

她走進去找碗打飯,幾個木桶都快見底,廚房裏管事的媽媽姓趙,早就坐在躺椅上面眯眼睛了。見她一個人過來,穿着跟旁的三等不一樣,就按捺着不耐煩走過去道:“姑娘這是來晚了,不打緊。”

“不知姑娘是哪個院子裏的,從前倒是沒見過呢?”說起這個,趙媽媽咦了一聲,問,“是三少爺院子裏的嗎?”

就他昨日回來了,得老夫人另眼相看。

趙媽媽誤以為這是新提上去的,看十安點頭,便道:“吃那些剩菜可是活生生糟踐你呢,這兒櫥櫃裏有好好旁人沒動過筷的。”

她看到裏面擱的白木耳,忽地笑了起來。

“你喜歡這個?”趙媽媽問。

十安點點頭:“這個最甜了。”

說罷人一怔,捧着的碗就跟燙了手一樣,想起宋景和昨晚不正經的話,咽了咽口水,半晌道:“下午吃怕是會甜的慌。”

“加些水就好了。”

十安疊着袖子,坐在桌前,她這一身衣裳袖子長了些許。料子是她從前沒碰到過的,想必值錢,穿在身上柔滑柔軟,便是舊衣都跟新的一樣,是在讓人愛惜。

“十安姑娘若不喜飯,要吃面食,那兒都是現成的,浣花苑的三姑娘今兒又說下午再來取,那兒面還多着,裏面的湯汁熬了一上午,養顏潤肺。”趙媽媽說。

她看過去,趙媽媽挪着肥碩的身子,解開蓋兒,臉一拉,裏面除了湯汁居然沒面。

“哪個不長眼的把三姑娘的面給撈了?這輩子怕是沒吃過罷?!”她走到門那兒一吼,人皆低着頭,誰敢承認。國公府的下人們對着這個趙媽媽都心知肚明,因着是大夫人安排來的,跟主子一個脾性,最喜踩地捧高,兩面三刀,脾氣不好。

十安聽聲音,心肝兒跟着她的吼聲一顫,半晌過去道:“可別着急,你如今臉上都出汗了,先歇一歇罷。”

趙媽媽只擦了擦臉,訓人嘴裏蹦的罵人話十安有些都聽不懂,瞧着檐下站的人,心裏頭一酸,換了身衣裳看着別人,旁人就如她從前。

過了會把她給打斷,道:“這下午也沒說什麽具體時候,你不若先把面條擀好,罵人徒惹得肝火旺盛。”

“說的是。”

只是這般又得重新叫人來忙活,她冷哼一聲把廚房裏幹事的丫頭叫來。

十安本就錯過飯點,正好閑着無事,早先吃幾口飯墊了肚子,想一些湯湯水水,如今就在廚房裏揉面。

她正經認真起來旁人都能被感染,瑩白如玉的小臉上面不笑,靈秀的五官仿佛是镌刻上去的,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溫潤。跟這宋三少爺,她無意之時學了幾分樣子,融在她身上,又是另一段的風姿。

拿刀切的時候趙媽媽叫住她:“咱們南都的面都是細的。要不你先吃,剩下的咱們幾個就夠了。”

西縣跟南都裏的不一樣,十安聞言便點點頭,已經切了的便只好下鍋煮熟,冷水過一遭放到盛湯的碗裏,灑了小蔥在上面,冒着熱氣,香味醇厚。

因她面上沾了面粉,便去了後院井邊舀了點冷水擦臉洗手,烏黑的辮子搭在腰側,她用來綁頭發的水綠帶子沾着了地,十安瞅了眼,微微斂眉把這上頭的一點髒污搓幹淨。

磨蹭了一點功夫,再回去時她竟就找不着自己那碗了。

她:“QAQ.”

趙媽媽轉身走過長條案,方才她去了趟外面,這一回來就看到十安瞪大眼睛,那樣子真真是呆若木雞。

“你這面沒了,吃的可真快。”她驚訝道。

十安手腕還酸着,這時候只好苦笑:“我吞也吞不完,怕是哪個院裏的端了去吧。”

趙媽媽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兩個人相顧一笑,最後趙媽媽又給她來了一碗。外面人聲漸漸少了去,日頭在往西偏,暖風飄進來,十安吃着前額也冒汗,眉尾那兒凝了汗珠,一擦手背也是水。

趙媽媽複又打瞌睡去了,廚房裏的丫鬟吃飽了也在偷懶。

她沒瞧見背後走過來的人,拎着飯盒,腳步聲極輕。那人生的白淨,穿着細布直裰,腰間系着豆綠宮縧。只一眼就瞧見十安的大辮子,府裏丫鬟绾的發髻再簡單那也比十安複雜。鄉下人要麽布巾包頭,要麽用木簪子盤起來,十安頭發太多,包着頭就顯的頭大,平日省事編起來,遠看就是油光水亮的。

他先前來時隔窗看過十安這背影,一個人蹲在地上,衣裳光鮮,露出的鞋卻并不配,伶仃一人在那,辮子梳的最齊整。

如今又是一個人,埋頭一邊吃一邊抹眼睛。

他把潔白的帕子遞過去,十安吃的認真,未曾在意,直到他戳了戳自己的肩膀。

“你沒哭?”人一扭頭,露出一張緋紅的臉,眼睛幹幹淨淨的,他見狀把東西收回去,“是我誤會了。”

笑的極為腼腆。

十安沒反應來,末了回過神,這人怕是誤會自己抹眼睛的動作了,她表示理解。

“今兒大少爺中午吃面,下午閑來無事,想見一見擀面的人。”秦歌在宋承和面前辦事,說罷,問,“那不是府裏的,那人你喊來,少爺高興,興許會重賞。”

十安默了一瞬,恍然大悟,原來是被這個混賬給端走了。

“你叫什麽?”

路上她問道,今兒日頭賊毒,仿佛都入了夏一般,可這清明還未過。

“秦歌。”他在前頭道,時不時等一等十安。

“你端的那碗,我原本是留給自己的。只出去洗個手磨蹭一會兒,就不翼而飛。”十安忍不住道,“那東西真的讓你家少爺那麽高興?”

左不過一碗面,可他要因此而重賞,十安猜不出為什麽。正巧要換雙鞋,既可能有重賞,那就去罷。她今兒耐心真是出乎意料的好,走在路上眼睛微微的眯起來,日光到底太盛了,想一個汪洋大海,将人吞沒,浸泡在裏面,竟承受不住這般炙熱。

彼時她只當秦歌跟她一般,大約是個跑腿的,端飯的。

秦歌看她流汗多,便将先前的帕子遞過去:“你這體質想來容易出汗,先擦擦罷。”

十安自己有,笑道:“不必了。”

他見狀就又收了回去,看着她眉尾的汗珠滑落臉側,最後到衣襟上,視線一頓,而後立刻投向別處。

不多時将她帶到宋承和的院子。那院子格外清幽,種了好多瘦竹,白壁上爬的居然是金銀花,如今都是深綠的枝葉,愈發襯的牆白瓦深。

她瞧見那一大片的綠蔭,長長松口氣,可算是到了。

這般閉了閉眼,腳步輕快過,眨眼功夫行至那門口,月洞門上題了三個字,十安連蒙帶猜,放棄了。

不過跨了只腳進去,她猛地停住,趕緊縮腿。視野裏出現一抹雪色,像極了宋景和的身形。身體是下意識的緊繃,比她老子打她時還要叫人害怕。

“十安你進來,裏面涼快,太陽都給林子遮住了。”秦歌好意道,可看她這般緊張,莫名想笑。

“秦歌,那是三少爺嗎?”

她小聲問。

“啊,是呀。族學裏頭下午放假,三少爺來咱們苑裏請教大少爺一些問題,下午時一直在書房。”

十安眼睛眨了那麽幾下,忽覺得力氣給抽光了,這太陽應該将她燒化才對。如今這般還能站着,而後看他一步一步走近,像是書上提及的剮刑一樣,折磨人的身心,最後才讓人一命嗚呼。

“進來罷。”秦歌催她,“又沒什麽洪水猛獸,你怎麽這般膽小,大少爺為人雖然喜怒無常,可心眼卻很好。”

可十安最了解的事宋景和,他似乎心眼并不大好。

三少爺為人多疑。自己今日初來乍到,鑽到這兒。想到他上回提及的宋承和,一報還一報,今兒來此必然是為做戲。

如今戲完了。她似乎第一天也完了,依他的風格,自己已經有叛徒的影子了。

那抹荼白的色調一如春雪,最後占據她的整個視野。

擡頭,宋三少爺連笑也沒了,十安哭不出來,呼吸變粗。心底的聲音不斷冒出來,占據她的意識,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她該自表誠意才對。

宋景和正想提着她後領将人拖回去,未幾,這人竟抱着他的腰要跪下去了。

身子柔軟,卻跟狗皮膏藥似的黏在他身上了。

無賴至此,宋景和冷笑:“起來。”

十安臉往他懷裏埋,死命的想蹭,眼睛不願意看看這熾熱的陽光跟他身上這雪白的衣衫,情願兩眼一黑,耳也聾掉。

宋景和手撫上她的脊背,言辭輕緩:“你這身子骨軟,我舍不得打你,十安你乖一點,聽話。現在把手松了,我扶你起來。若是走不動,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作者:明天2.23入v希望大家繼續觀看,今天多更一點,祝大家今天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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