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安從廊下跑過去,晚間刮風,水汽也頗重。
她立在門前敲門,回首張望,月洞門外空落落的,夜色裏只檐下的西瓜燈發出溫暖光亮,地上水流如注,過來時摔了一跤,濕了她的鞋。
西風苑的書房雨夜裏燈火留有七八盞,不多時宋景和開門,十安濕漉漉的眼珠子一轉,兩個人面面相觑。
可不比從前,十安也不必行禮,向他問候一聲。
可如今需要入鄉随俗,長安下午跟她說明了書房伺候要幹的事情,此外讓她跟滿秋學學規矩。這一下午一晃神便也過去了。
“來了?”宋景和打量她一眼,笑了聲,“狼狽,進來罷。”
十安雙手交疊在腰上,低頭,跨過那一道門檻。
宋三少爺看到濕了的料子貼在她肩背上,鞋印兒印在地板上面,這一個人如今低頭,愈發看不見表情,像是無處躲雨的小老鼠。
“今兒看來是迫不及待要來找我。”他坐回官帽椅子上,擡着下巴輕叩着紅木的桌案,“你看你這樣,定然是讓人欺負了,像個落湯雞。”
說着宋景和又一笑:“不對,不是落湯雞,落湯雞可沒你這麽土的色,你這是從溝裏爬上來的小老鼠。”
十安原本還恭恭敬敬的,雨水落在脖子上涼絲絲的,她心底的那些無助跟委屈都溢了出來。冷不防聽他這麽說,那一雙圓圓的杏眸裏詫異閃過一瞬,連拳頭都握住了,複又松開。
她要是老鼠,宋景和就是黃鼠狼。
“怎麽不服氣?”他指着地上的水,笑道,“你看,一身的水,都濕了我這地。真當自個兒是旺財那樣的,生病了喝藥還能一口悶下去?”
書房裏沒有長安這樣的宋府丫鬟,兩個人說話又成了莊子裏的常狀,宋景和總笑話十安,話也不客氣。他當是沐浴完了,穿着藍綢道袍,帶了網巾,額前沒了碎發,眉宇幹淨清爽。燈下看人,十安心口一悶,半晌把外面的濕衣脫了,鞋拎在手上往前走了幾步。
她先是咳了幾聲,然後道:“這也是沒法子,過來時地上水多,沒避的好一腳踩滑了。”
宋景和點點頭,頓了頓手,輕輕道:“我這可沒衣裳給你換。”
十安本就不指望他,宋三少爺心黑死了,縱然偶爾對她好一些,可總是忽上忽下,這麽幾年她可看透了,尤其是六安死之後。
未曾收屍。
宋景和招她過來,指着對面的椅子:“你搬過來坐上去。”
十安把衣服搭在椅背上,雙手扶膝,隔着一張桌子不知他要做什麽。長安下午告訴她,一般管書房的話,無非便是無人記得吹燈,将書架上的灰塵掃去,将地擦幹淨,将書放回原位,洗筆這類事情。
她脫去外衫之後宋景和看見了她裏面的舊衣。十安過日子除了在吃跟戴上面,都省。這衣裳似乎還是她去年春做的,大約近來長了些個,中衣下緣到了腰,往上就要露一線白來。
往上看,那張小臉瞧不見笑,仿佛跟誰生悶氣一樣,燭光落在那雙眼眸裏,閃爍着,唇不時添那麽一下。
她在緊張。
“你冷嗎?”
她搖搖頭:“這屋裏暖和。”
“那好辦了,你既不冷,便給我尋一本這樣的書。”他合掌,低低笑道,“認得這四個字嗎?”
他寫的是——幼學瓊林。
十安歪頭,念了出來,宋景和的字臨的是趙孟頫的帖,優雅從容,筆墨未幹,那紙被他推了過去。
“你若不認得,一個字一個字對好了。”宋景和撣了撣衣袍,擺手,側顏俊逸的像是她進廳堂時瞧見的那幅山水畫。
今夜他說話溫和,不過十安耳裏還是雨聲。
似乎她來了這裏,如何也忽略不得。
捏着那紙,她白淨的面上浮現出認真的神色,透着墨香的紙如今于她而言大約就是入國公府領的第一份聖旨。
宋景和回頭,束發的荼白帶子微微晃着,被他抓住尾巴抛到肩後。十安在他的視野裏沒怎麽變過,又土又可憐。
十安一時半會是不會找到。
他輕輕一嘆,外面打了春雷,似是要到清明了。
宋景和原本覺得,放了十安興許是個善舉。昨夜對着那一地月光,他不覺把人抱着,莫名如此,大概春日愁如柳絮,他也不能幸免。
宋景和推開門,提傘出去一趟。
外面雨漸漸變小,毛月亮露出半邊臉,倒影在積水裏,叫他給一腳踩碎了,蕩開淺淺漣漪。
半個時辰後。
一回來,門裏那人苦着臉,依舊沒能找到,聽見聲音十安便道:“這書許是沒有。”
“為什麽?”他拎着食盒,笑也不笑,道,“你定然是偷懶。”
說罷,他擠幹淨衣擺上的水,從西風苑摸到小廚房,若非他記性好,這必然要走岔。國公府那麽大,他常年不在,晚間要避開巡夜的,頭一回做這樣的事,他竟做的如此只好,宋景和忍不住點點頭。
十安還在那邊解釋道:“這麽多書,我都一本一本瞧過。這類啓蒙的書,當真是一本沒有。”
他贊同道:“那是因為,這書在你少爺的腦海裏。”
十安蹙眉,蹲在地上猛地一站眼前全黑了,血液往上湧,未幾她把眼睛睜開,只瞧見他也将衣衫脫了,穿着中衣,腰那兒系着墨綠汗巾子,寬背窄腰愈讓人流連幾眼。
“你你你……怎麽脫衣服??”十安大驚失色。
“瞧你叫的,這西風苑可不止我們兩人。”
宋景和将食盒展開,裏面的東西是今兒的剩菜,勻出來放在櫥櫃裏的。他猜想晚間十安怕是睡不着了,既然如此不若多吃點東西,慢慢定然就能入眠,免得想的太多。
“你也不是沒有看過,我這般品德之人,會脫下這衣衫對你這婢女耍流氓嗎?”他回頭,微微一笑,“你怕什麽?膽子這麽小,日後怎麽給我做事。”
十安一怔,臉發燙。
“沒有。”她倔強否定,“我只是怕你着涼了。”
“我着涼了自然會看大夫。”宋景和喊她過來,遞給她一雙筷子,“念你人生地不熟,特意露了一手。”
那一碗銀木耳微微有暖意,宋三少爺翻遍食盒找不到湯匙,見狀便道:“對嘴喝罷。”
“不合規矩。”十安忽道,嗓音沉悶,半阖的眼簾遮住杏眸裏的一絲不堪,下午的時候那些事情一一還存于記憶裏,想起了仿佛就在前一秒。
他黑眸一沉,半晌笑出聲,支着手,另一只把她下巴捏住,和緩道:“你跟我談規矩,倒是新奇。”
“規矩二字,你都不會寫,別在我面前裝正經了。”他哼笑,“那些人跟你是一類人嗎?你是我的丫鬟,她們卻是英國公府的丫鬟,賣身契在大夫人手上。”
“你的規矩是我定的,若是有人拿規矩教訓你,你便還她規矩。”
說完這些,十安一直想底下去的頭被他的大手亂揉了一通。
那雙小狗眼睛裏似乎就跟着天兒一樣,大晚上的要下雨了。幹淨的眼珠子左右轉,薔薇色的唇顫了顫,聲音有那麽些斷續。
十安:“我知道了。”
“你笑一笑。”
他還翻了一只雞出來,泛了些油光,幾乎就用辣子上了色,他只問了一下便別過頭去打了個噴嚏。
宋景和把碟子往前推,大方道:“笑完了整只都給你。”
十安擡眼,嘴角慢慢上揚,把宋三少爺的好全想了一遍,再将其可愛之處亦想了一遍,露出了糯白的牙。
宋景和移開視線,起身将一側的窗戶開了半扇散散味兒,外面的芭蕉被雨澆的青翠欲滴,正好擋住旁的視線。
這些飯菜說起來怕是十安這幾日吃的最好的飯菜。
下午過後,雨晴跟書青端的竟全是素,南都口味也偏清淡,十安只吃了一碗飯,末了還是太餓了,将一碟菜心吃光。
雨晴不住給她夾菜,道:“你這麽能吃,怎麽還這麽瘦?”
“天生的。”十安道了聲謝,坐在屋子裏把衣服翻出來疊了幾遍,怎麽也不覺得爽快。
“我今天,到如今有一點點快樂。”她嘴裏塞了東西,喝銀木耳的時候咽了下去,眼睛微微發亮,唇上也濕潤飽滿。
桌前一盞燈,照亮那些菜,宋三少爺道那是他露的一手,十安打心底不相信,那段時間退殘,主仆兩個人可真是對吃極為不講究。
宋三少爺底細她一清二楚。
“少爺你不吃嗎?”十安被他盯着不大好意思,便停箸,一臉正經企圖掩蓋要漲紅的臉頰。
落在宋景和眼中,那張瑩白的小臉上面,如今才算生動。中衣泛舊,卻也不影響她這人的秀氣,如同一株生在牆角的小茶花,周圍青苔,花開的靜悄悄。一頭青絲編成的辮子要比绾了繁複發髻,戴上珠玉翡翠的那些人叫他看的更順眼。
“晚間吃多了。”他随意道。
“這書房你就搬來住。”宋景和指着隔間,“那兒有床,我吩咐你來書房做事,日後就不必跟旁人擠一間。”
他嘲笑道:“你這餓死鬼投胎,旁人怕不是扣了你的飯就是扣了你的肉。”
十安搖頭:“這點東西旁人怎麽會稀罕?扣我的未免太不厚道了。”
“不厚道的人就欺負你這樣的老實人。”宋景和嘗了一口銀木耳,末了慢條斯理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三少爺低聲一笑:“跟你的小嘴一樣甜,難怪這麽喜歡,都快見底了。”
十安睜大了眼,一驚一乍的像極了被抓住尾巴尖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