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一身白衣,夜間出現在門口, 也不知看了多久, 先前藏得深,現下也只是露了半邊的臉。帷幔青煙似的, 夜風從書房一側的窗戶擠進來,她乍一看, 像是被偷窺許久了,頓時眼前一黑。
宋三少爺良久才展顏一笑, 這晚上又提着食盒來。
書房不可明燈, 他正房裏守夜的丫鬟如今正熟睡, 如今出來,聽到這般的話, 宋景和沉默了會兒。
主仆兩個人之間關系微妙。
“衣衫不整,像什麽樣子?”宋景和皺眉, 從她下午開始便對十安不滿意起來。
若是只做一個忠仆, 且能替他辦事, 長得貌美是個大累贅。
十安把衣服穿好, 瞥了他幾眼,心裏忽上忽下:“少爺你都聽見了嗎?”
那雙眼睛裏透着一點期盼, 宋景和在心裏冷笑,他當然全部都聽見了,便是今晚不來他都能猜得出來。
食盒重重放在桌子上,宋三少爺冷言冷語:“好大架子,要我給你擺菜, 喂你吃飯?”
十安沒多少出息,猶豫了三秒鐘,未幾跨過去。吃他的飯,睡他的書房,既然罵也罵了,那便先歇一歇罷。
“今兒我不對。”她先認錯,找着一雙筷子後先遞過去,“少爺寬宏大量,如此還能想到我,我當真覺得我錯了。”
十安的聲音越來越小,那雙手擡着,偏生對面那人就是不接。他垂眸看着,半晌叩了叩桌案,笑道:“我聽不出你半點誠意來。”
見狀她只好反手拿回來,埋頭吃飯,順便将發絲捋到耳後面,皓腕凝雪,神色認真,就将他晾在了一旁。
總歸他之前要淹死自己,自己意思到了就差不多。憑什麽還得繼續哄着他?分明就是一個男人,偏要這麽锱铢必較,難不成要把她的心挖出來嗎?
“你長脾氣了。”宋景和無所謂地笑了笑,輕緩道,“今兒來不只是送個飯,而是要同你說件事情。”
十安睜大眼睛,将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宋三少爺給她遞了一杯水,繼續道:“你如今在府裏于而言,像是個大累贅,我此回是想同你商量。”
“你說罷,只要不殺我,那都是可以商量的。”十安松了口氣,縱然被那句大累贅給刺激了,轉念一想,大抵也是沒有錯的。她一無是處,有丫鬟做她從前做的事情,比她更好。
“你日後若是沒有事情,西風苑便不要出去了。”他輕輕道,“你在國公府辦不了事情。你不懂的東西太多了,我沒有時間教你,更何況,你這腦子配不上你這身子,出去了便要給我惹事。”
他垂眸,從袖中取出一段紅線。
修長的手指系了個結,套在十安的腕上,他拍了拍十安的胳膊道:“這便當我送你了。”
她看了紀幾眼,一點挂墜也沒有,深紅如血,系的大小适中,若緊了彷如晚上的一圈血痕。
十安想起鄉下莊子上,宋景和給旺財那條狗套脖子上的繩圈。
“這是做什麽?”她轉了幾圈,問道。
“你的腕上空落落的,小姑娘都喜歡帶些東西。我此刻沒有那些貴重東西,編了個送你。你若不喜歡……”
宋三少爺支着手,視線流連幾番,黑漆的眼眸盯着許久,嗤笑道:“你就算不喜歡,那也不準取下來。”
他站起身,身姿欣長,低頭時把繡着拙劣刺繡的荷包給她:“你若要什麽,讓長安替你買了。”
十安藏在袖子的手捏成拳頭,此時才覺,自己似乎沒了用處。
“這是我日後的月錢嗎?”她吃完東西嗓音模模糊糊,抓着自己繡的東西隔着素白的料子捏了捏,裏面有一定厚度。
“是,我怕忘了。明年我要下場,後面事情多,怕是顧及不到這點小事。”宋三少爺撣了撣衣袍,也嘆道,“西風苑的書房可比你莊子裏的那點大地方好,吃穿不愁,你還能讀書,想必于你而言,日後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
十安在收拾碗筷,面上沒多少表情,呆愣愣地。
臨走時他對自己買的丫鬟招招手,溫和道:“我若是日後登上高位,娶妻生子的,屆時你也有喜歡的,我便将你的賣身契還給你,再賜你一套宅子。咱們主仆幾年,今日那事情便一筆勾銷好了。左不過你也罵了我,也将我弄了一身的水,按在水中。”
“你說好不好?”
十安低頭看着自己的鞋面,心想,她說好有什麽用,還是那句老話,貴則生死,賤為魚肉。
現下很好了,有她穿的衣服,有她過年吃的肉,有她夢寐以求的書,于是點點頭:“特別好。”
那股淡淡的梅香把她圍着,十安的臉貼着他胸前的柔軟布料,心裏更悶了,在他懷裏鑽了鑽,蹭的鼻尖全是那股子香味兒。
宋景和由着她。
門關上之後十安把頭埋在被褥裏面,莫名的委屈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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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宋景和那也同她說了那般話之後,十安每日都有長安來送飯,送水。此外雨晴跟書青也不往她跟前湊。大抵是人一閑下來就要找點事情做。
書房裏面被她收拾的幹幹淨淨,有好幾天都未曾見過宋三少爺。長安來給她送飯時偶然提了一句,左不過是在宋承和那處,或是在外看鋪子,買鋪子之類的事情。
他确實忙,忙着讀書,忙着賺錢。
一個庶子進了國公府,月例八兩。讀書費錢,宋景和沒有姨娘,主母不喜歡。那個老國公近年身子骨愈發不行了,人也愈發迷信道士說的話,幾乎不與宋景和見面,生怕他這人沖撞了自己的命運,以至跟他姨娘那般死去。
長安跟她說那些話的時候也會嘆氣,十安見她心疼宋景和,于是就問道:“少爺近日受人欺負了嗎?”
“咱們這族學裏還有旁系的子弟,太太的外甥也在,自從少爺回府多是看不順眼的。上回左先生誇贊了少爺的策論作的好,一到放學,等學裏的先生們走了以後劉公子就帶着小厮跟別的學生堵了少爺。”
長安苦笑道:“少爺那時候知道逃不過,他平日待人彬彬有禮,府裏見誰都是溫和的樣子,沒擺一點架子。就這樣還是招人怨恨。”
“他是被打了?”十安歪頭,筆下的字都寫歪了,心裏一陣惋惜,那報應二字她寫的最有樣子,如今那一橫過了頭。雪白的紙上格外醜陋。
“少爺讓我先走,我放不下他,後來還是他将我護在後面,平白先挨了幾腳。”
“那些人最愛打臉,晚間的時候給他敷臉,三少爺臉上鼻青臉腫的,居然還笑着安慰我。”長安說到此,抓着十安問道,“他在莊子裏也受人欺嗎?”
十安卻在想,外頭可沒人能欺負他,就算欺負了,他能将人踩到土裏,千百倍的還過去。莊子裏他最大,管事的恨不得給他跪下喊爹爹。
“少爺在莊子裏過的挺好的。如今他被人欺負,大抵是太優秀了。”十安道。
逆着光看長安,她頭上的粉色宮紗堆得頭花惹十安多看了幾眼,繼續道:“優秀的人容易遭人嫉妒,你這般優秀,更要保護好自己。三少爺是個男人,皮糙肉厚的許是更耐打一些。你別擋在他前頭。”
說罷,她擡手摸了摸她的烏發:“你長得這麽好看,日後若是跟着少爺,一旦見他要被打了,千萬得先保護好自己。”
若是念着三少爺,怕是成了肉盾,平日給予小恩小惠,危難來臨之際就是她上場的時候了。想她一直給自己帶飯,十安于心不忍。
那邊長安一怔,展顏一笑,溫婉淑雅,毫不知情。
“我知道了,這花兒我送給你。”她把自己頭上一朵天青色的絹花別到十安的大辮子上,摸了一通那油光水滑的大辮子,道,“你若是在這裏待着煩了,想玩什麽告訴我,我在外面給你帶過來。”
十安眉頭一跳,丢開筆,目光灼灼:“能幫我帶一袋子的糖炒栗子嗎?”
長安笑道:“可以。”
第二日書房裏頭就全是栗子的甜味兒,十安不指望三少爺會過來,昨兒長安都那般說了,想必宋景和心裏正磨刀霍霍,想着如何端了那幫狗玩意兒。
一想起他那張俊臉會鼻青臉腫,十安莫名有些高興。
這怕是報應。
到了傍晚時分外面雲霞似錦,芭蕉的綠意都減退三分,牆角茶花被她澆了一碗水,她蹲在那塊兒,腿麻了才站起來,衣擺拂過那一叢,頂頭的芭蕉葉生的低,站起來直碰到了她頭頂。
她閉了閉眼就,反手把那葉兒往它粗莖那兒撥。從那兒走出去時宋景和正站在書房的窗外面。眼神似不善,聽見這邊的響動側身看來。
十安扶着白牆,差點沒往後逃。
短短一些日子不見,他如今換了身色的衣裳,穿着顯得戾氣深重。
她咽了咽口水,不知是不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他疲憊的沒有絲毫遮掩。那身玄底繡暗紋的圓領長袍衣擺有些褶皺。
宋三少爺唇角慢慢揚起,笑道:“我還以為你跑了。”
把她抓回屋裏,力氣不加收斂,硬是把她手腕捏了痕出來。嗅到裏頭的味道,他挑着眉,道:“你過的想必自在。”
十安把上面短襖往下拉了拉,站在他面前叉手低頭:“沒有。”
“怎麽說?”
他把十安寫字的廢紙拿出來,随意一掃又揉成了個球砸過去:“你這是糟蹋。”
她頭一點,附聲道:“是獻醜了。”
聲音平緩無波,入了宋景和的耳,便不那麽舒心,他想弄哭這個人,似乎這樣才開心。
那扇蘇繡的屏風擺在了窗一側,燈盞油枯。夕陽西下,西風苑裏沒有了旁的人聲,風過蕭蕭,兩個人之間夾雜着莫名的情緒。
“這是我的書房,日後不許吃這些味兒重的東西。”
他坐在那張官帽椅子上,身子斜依着,額前碎發捋到耳後,一雙秋水眸子裏眼神複雜。
“是。”十安也不知要說些什麽,那晚委屈過後她将宋景和所有缺點所有不好都想了幾十遍,如今對着主子,竟大逆不道的想,這人怕不是生病了。
要不然為何要這樣?既不說懲罰,就沉沉看着她,仿佛看着自個兒她就能開出一朵花來一樣。
“長安她今兒身子不爽利,沒法子給你送飯,你自己想法子。”良久,宋景和道。
上午她還好好的,十安愣了愣,不由擡頭下意識問道:“她是被誰打了嗎?”
宋景和見狀嗤笑一聲:“你這麽期待呢?其實是旁人想打我,她這個傻的,讓她跑她不跑,把我擋着,壓在我身上。那些狗玩意兒的拳頭招呼到她身上了,如今在床上躺着,大夫大概也走了罷。”
十安這下了然了,想着為何他今日這般不同。原是叫人打了,不過臉上沒傷,想必叫長安給護住了。
“你一點也不驚訝,想必跟旁人串通了罷。路上可是好一番糾纏,我都累了。”
他笑也不笑了,打量她的神色有幾分陰鹜。
十安舔着幹燥的唇,手上的茶碗仿佛都抓不住了。
這跟她的的确确是沒關系的,可宋景和這般說委實有些感情用事。
“我十安發誓,從沒有背主過。如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若是背主了,我便是不得好死。這樣成嗎?”
說罷她看宋景和沒什麽動作,道:“長安是你祖母撥給你的丫鬟,那些人打她怕是瞎了眼。”
“你不信。”宋景和微笑,半阖着眼給她解釋,“他們說有個丫鬟跟着我,是我自己買的,平日裏寸步不離,打壞了也不妨事。”
“她可是給你送過茶水,怎麽會有人将她錯認是我。”十安搖搖頭。
宋景和懶得繼續說下去,外面霞光收斂,屋裏面也漸漸昏暗下來。
他坐在那裏,落寞的異常。十安把重心換了只腳,就這麽陪着,心想她也是倒黴。宋三少爺想必是之前那幾日待她太好,以至于留給了她一種錯覺。
似乎宋景和很寵愛她,今兒可是見鬼了。他又把自己那層僞善的皮扒了下來,這般□□裸的将自己的怒氣、疲倦、多疑展現出來,徒惹的她也生氣。
“你呀,要是換做你,你早就跑了。”
宋景和點着她的眉心,而後笑着道:“我發現,這下人不是跟着你的時間長就會對你忠心。咱們人心隔肚皮,我不敢相信旁的人了。”
十安吸了口氣,剛想說些什麽,宋景和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聲音低沉。
“你這人總喜歡解釋。可我是你主子,我為何要聽你為自己辯解?”
他又拍了拍十安的胸口:“你這顆心只愛自己。今兒我來書房,想着長安既然下不來床,你要吃飯,滿秋那人心眼小,使喚不行,恐她在你這飯裏下藥。這才親自來的。”
可是飯呢?
十安站在那兒不大相信,只覺得此人許是心裏堵着氣想要發洩一番。
長年累月地僞裝,笑累了他得找個人宣洩。
她低着頭,失落之餘手滑了,那茶杯掉的碎了一地。
十安手一顫,勉強道:“我手滑了。”
瘦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影子也是一團,宋景和默不作聲看着,而後緩緩問道:“杯子掉了便掉了,我不想聽你解釋。”
十安撿着小瓷片,連聲說了好幾個是。
他最看不得十安這木讷樣子,冷笑一聲把人提起來:“你就這麽聽話了,上回還說要弄死我呢,變得這麽快,誰教你?”
他動手沒個輕重,十安給拖到裏間後粗粗喘了口氣,想着這樣可不行,也不知哪個混賬今兒将他惹火了,以至于要趕的人到她這裏找事情。
“你叫我的。”她擡頭把人領子抓着,嘴裏道,“你這樣還弄疼了我。”
聲音又低又糯,宋景和難得一怔,黑漆的眼眸盯着她那張臉,心裏火氣更大,正要動手,結果十安對着他下盤踹了一腳。
“咱們得好好算算,我是你的下人不是你的狗。要治我,你可做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