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安整個人泡在水裏面。

宋景和差人人送來熱水,雨晴探着頭打量這裏, 福了福身後随口問了一句十安。

“十安住在書房裏, 這會子不見她人,不知道是不是偷懶去了。”書青跟她擡着水, 忽聽見隔間裏頭有動靜。

垂地的幔帳放了兩重,雕花門上頭的細縫都叫外面的光填滿, 人從外間看,裏面是朦朦胧胧的, 添了些許神秘感。

“我也不知呢, 好在西風苑中不止她一人。”宋景和笑道, 眉眼彎彎,宛如鄰家的少年, 平日裏少有用到她兩人,回回也算客氣。

雨晴便繼續道:“十安是少爺從外面帶回來的, 怕是不懂咱們府中的規矩, 調.教便是了。”

要是有尾巴, 此刻她的尾巴就該翹到天上去了。

“我自然知曉, 是以準備親自教教她。”宋景和氣定神閑道。

讓她們放下水離開,他這才把幔帳撩起來, 裏面的水涼了,宋三少爺親自給她添熱水。皂角搓出來的沫沫散了,空氣裏是一種淡淡的香味兒。

他早先用剪刀減去了十安前面長了的碎發,露出一雙淺淡的長眉,指腹撫過那兒, 宋景和評價道:“若是描上茶黛色的眉粉,你這雙眼睛便襯的更有神了。”

“瞎了多好。”十安惱羞成怒,把他推了一把。

于是那雙剪子就到了她眼前,她沒能忍住前一秒将眼睛緊緊閉上,結果就聽見了宋三少爺的笑聲。

“我吓唬你。我怎麽會傷你?”他把十安弄髒的衣物脫了下來,溫熱的水漫上胸口,十安仿佛是個溺水的人,猛然大驚,手抓着沿邊堪堪回了一點神。

“你這身上的傷口,沒有半點是我打的。”宋景和忽略了她的掙紮,十安被餓了兩餐,就算她精力充沛那也不是宋景和的對手。

他小心翼翼避開她臉上的痕,開玩笑道:“我顧及你,這些還是方才摘得。”

茶花的花瓣被他毫不留情的拔了下來,傾倒在水面,宋景和看她呆滞的模樣,便又道:“給你留了件貼身衣裳,你還不滿意?”

十安漲紅了臉,白色的中衣入了水就半透明了,他說的這是人話嗎?

如同把人殺了順帶着把人埋了,到頭來竟要感激不成。

十安扭過頭,把衣服拉扯着,宋景和這才言語和緩繼續道:“我昨兒心情不好,連累你遭罪。”

他露出一抹笑容來。

“我今兒幫你洗一洗身上的髒污,算是你主子給你賠罪。”

話音落大掌就摁着她的頭,另一只手拿巾帕擦洗她的臉。濕漉漉的臉龐盈盈如玉,慢慢染上緋紅色。眼眶也是紅的,突如其來的襲擊總叫人不知所措。

“我不要你。”十安喘了口氣打了他,花容失色,要不是身上濕了,這會子已經跳了出去。

“你怎麽能這麽說?”

仿佛觸及逆鱗,宋景和的笑意減退幾分。

窗紙上映着屋外的芭蕉影子,日漸西斜。他将外衫脫了之後袖子撸到了小臂之上,玉帶勾勒出勁瘦的腰身,而半挽的長發用竹節紋的簪子固定,半側着臉龐時眼神微寒。

十安似發現了什麽,換了個說法:“我自己能動手,不必你幫我洗澡。”

“男女有別,縱然你是主子,這麽做高興,但我是個下人,這般的的确确有辱你的身份。”

她讷讷道,浮動的水面上花瓣沾到了胸口,鎖骨上的水珠在往下流。沒有他說話,四四方方的空間裏忽地就少了些許壓迫。

宋景和在她面前閉上眼睛,譏諷道:“說的如此堂皇,其實不是有辱身份,而是有辱你的清白才對。”

瘦削的面上落了陰影,深邃的五官半邊被窗紙濾過的陽光鍍了一層淺淺的金色。線條流暢的小臂上青筋微現。

他閉眼給她擦洗,抓着她的雙腕,态度強勢。

十安幹瞪着眼,水裏的撲騰聲音刺耳,漸漸地她嗚咽說不出話。午後暖風微醺,書房那扇門緊閉,裏面有水聲,皂角的香味兒。

前面滿架子的書,後面的小隔間裏地板上都濺出了水。十安的長發已經被洗過一回,他用備用的簪子盤在頭頂,那雙杏眸裏似乎也浸了這日的水,溫溫在眼眶裏打着轉。

柔軟的身子從僵硬中成了任他擺布的木偶。

略顯粗糙的手掌為她擦洗,宋三少爺依舊是閉着眼,不去理會她祈求的眼神,将她摁在邊沿處,指腹摩擦過幼嫩的肌膚,肩胛骨上的傷也小心用水澆洗,但十安還是不住地瑟縮着身子。

“你有本事找人打架,為什麽就沒有腦子去逃跑呢?”宋景和冷笑,感受到她的顫抖,心裏一恨,在上面用力一按,十安略帶慘的叫聲便出了哭。

手底下的水沾濕他的衣袍,宋景和鼻尖沁出薄汗,便輕輕打了她一下,呵斥道:“你哭什麽?”

聲音低低沉沉,這光線也昏昏暗暗,十安眯着眼睛,吸了吸鼻子:“你摸我。”

他聞言不覺好笑:“我摸你有違大燕律例還是傷天害理了?”

他這是才睜開眼,剝了中衣後她雪白的肌膚上還有其他的青紫,宋三少爺這才發覺,原來女人之間打架也是這樣的狠。盡打脆弱的地方。

十安背對着他,肩胛骨上也有指甲的抓痕,看樣子是扒了領口,十安一個人還在發抖。

腰窩再往下叫山茶花的花瓣遮住了,他指尖戳了那兒,她頓時就極為的不配合,扶着沿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

她眼前的景物被水汽氤氲,顯得模糊異常。

宋景和不說話,她便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水聲響動,十安陡然一驚,回頭時就見他的手從花瓣底下收了回來,一雙秋水眸子裏晦沉的不像話。指尖上還滾着水珠,他好整以暇地在皂緣的擦了擦,唇色似朱砂層層點染。

“你你你……”十安指着他,話沒說出下面一半宋景和擡了擡下颌。

她:“??”

宋景和莞爾:“帶子要松了。”

青灰色的帶子細細一根,腰間的愈發拴不住,他的視線流連在那兒,默了會兒,他手上的巾帕劈頭蓋臉砸在了十安胸口。

……

十安穿好衣服宋景和正在桌案前練字,側顏安靜,執筆的手修長好看,他也換了身衣裳,聽到她走出來的聲音,頭也不擡,他提來的食盒就在一邊的桌案上。

她搓搓手,把松松垮垮的衣物都打理齊整,頭發半幹,一張臉上紅暈未散。

“這是……”十安小聲問。

虧得書房裏安靜,宋景和聽見了。

“我給你帶的飯菜。”

他停筆磨墨,淡淡道:“大抵還是熱的。”

十安便把食盒裏的飯菜端出來,有一碗瘦肉粥,一碗酒釀南瓜,一碟子醬牛肉,一碟粉蒸肉。

餓了大半天,正逢要吃晚飯的時候了,她便專心致志對付這些。

宋景和的餘光裏都是她。

方才起的邪火被強壓下去,披到腰的青絲在清淺的日光下像一匹錦緞。

十安一番席卷,還是吃不夠。

人總要臉,她把東西都收進去,正要提一句去廚房的話,宋三少爺卻指着她:“你坐下,這些不勞煩你。”

“少爺要讀書,我去正好。”十安忍不住道。

宋景和卻嗤笑:“我讀書難道還怕耽擱這樣一會兒?有心的人不在乎,無人的人才拿此當借口。”

他走近後十安就嗅到他身上的熏香,繡了竹葉紋的外衫碰到她的手,十安趕緊把手縮回去。

“你懂規矩了?”宋景和點了點她的眉心,嘲笑道,“真會裝模作樣。”

說罷他把東西帶走,天上像泛起橘色的海浪,洶湧澎湃占據了西邊的那一塊,攏不住的光芒四散,散到他雪色衣袂上。

十安再一次覺得他是要飛升似的,趕緊捂着自己的腦袋,糾結了好一會兒整個人埋頭在臂彎裏。

……

話說宋景和将東西歸還,從廚房帶了幾塊用煮熟曬幹的艾葉包裹着的紅糖發糕。

廚房裏油煙氣息重,各房的小厮丫鬟多,他便從小路走。卻在半途止步,藏身在假山當中。

微風徐徐,宋承和正從竹林小道不急不緩走出來。

也是一身白色的道袍,繡着寶相暗紋,绾了個道髻,鬓如刀裁,風華正茂。湖邊風帶着水腥氣息,他望着鏡湖上蕩開的漣漪,吟過一首詩。

宋景和在暗處,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他這位大哥像是他的翻版,勝他幾許。沒有到令人望塵莫及的地步,是以常常伴随他的乃是妒忌。

自幼他住在鄉下,并無父母關懷,有時要為衣食住行費心思,有的時候還要奔行百裏請教大儒,但大儒将他閉之門外。

宋承和這個人卻生來就一直錦衣玉食。

他是衆望所歸,而自己是人避之不及的禍害。

像宋三少爺如今的性子,費盡心機搶旁人的,算計旁人的,最怕的是丢掉原有的東西。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有能力搶回來,走一步要滿打滿算。

對十安那麽暴虐,夢裏頭就在想,這人要是背叛該如何是好,他是殺還是不殺。

……

風裏除卻宋承和吟詩之聲,一個突兀的女聲将他打斷。

那位正房夫人,宋家主母從林子裏回來。

“母親在我這兒為旁的人燒紙錢怕是不妥。”宋承和提醒道。

他眼裏閃過一絲厭惡,歲月風霜摧殘了秋氏的美貌,她仍道:“也不是旁的人,今兒是你二叔的忌日,他于我有恩。遠在漠北的墳冢我是去不了,如今也只是……聊勝于無罷。”

她看着自己的兒子,半晌慈愛笑了笑:“你這麽倔,聽你父親說當年是被他打了,一直記恨到如今。”

“我沒有記恨,我是擔心你這樣要是被祖母發現了,要罰你。”

宋承和口不對心。

“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知為何婆婆不喜歡她的兒子。”秋氏惆悵道,拍了拍他的臂膀,“母親跟祖母不一樣,我只你一個兒子,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不能讓我失望。”

“聽說你三弟在族學裏常得先生們的誇贊,學問好,明年上場你可不能輸了他。”

宋承和點頭,笑道:“母親說的是。”

那雙眼裏笑容有些變味,秋氏不大愛看,移開了視線後扶了扶自己繁複的發髻。

“他也算是您的兒子,自從他姨娘去世後,爹讓您把他記在名下,可是您一直不肯。”

宋承和哪壺不開提哪壺,悠悠道:“我這弟弟确實聰慧,我并無把握。”

秋氏擺擺手:“你莫要如此,母親知道你的。那個賤人生的兒子,他不配。”

宋承和勾唇一笑:“賤人生的兒子,為難母親了。”

“你懂我才是欣慰。沒有人能敵得過你在母親心中的地位。”秋氏這般道,他俊朗的眉目像英國公,也像他二叔。

等她一走,宋承和輕輕一嘆,忽覺得這人生就是個笑話。宋家的主母秋氏熱衷制造這種笑話。

三弟弟要是賤人生的孩子,他又算什麽

天高雲淡,幾行白鷺點水而飛。

宋景和在暗處聽到宋大少爺自嘲的話,背貼着假山,涼意沁骨,放在懷裏的紅糖發糕卻是熱乎的。

一只手擋着臉,他悲哀的發現,如今早就記不起他娘親的模樣了,那畫上的人已經離他很遙遠,在黃土中睡了十幾年。

不過大抵是溫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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