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曾在一本年代久遠的怪奇圖志上看到過,黑貓本是玄靈之物,除卻鎮宅與辟邪的本領外,還別有一番巫蠱般的作用。

傳言若是死後還尚未白骨化的屍身,只消差使一善通陰陽之人為其招魂,将一黑貓覆于胸膛之上封進棺中,棺角四處寫上死者的生辰八字,這般嚴防死守度過一夜,翌日開館後黑貓吐血而亡,屍身則會較先前褪去一分腐态;如此反複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能使人死而複生。

然而說是死而複生,不過是生魂尚在,軀殼也重歸新鮮,卻仍舊算是陰間之物,所以謂之行屍也無妨。

金夢小姐臨行前道是金潇想要将我做成一件甚麽物事,現下看來,也便是如此了。

……

行走在陰陽兩界的交點,原本混沌的視野莫名較往日清晰許多,蕭條董鎮中昔日斑駁的影像,便也漸漸地明了了。

金潇終于得了陳老夫子的應肯,便連夜去周邊的小鎮購得了許多黑貓,運到董鎮後破損的鐵籠會不會逃竄了幾只,也不得而知;畢竟只要犧牲其中七七四十九只,便能将我從死亡之地拉回來了。

我疑心是有一只跑去了墳場,被阿滿抄着鐵鎬從我的墳頭趕走,又被金潇那般封入我的棺中獻祭了自己小小的生魂;又或許有一只在金夢小姐臨盆的夜晚溜去陳家,被心慌意亂的陳家人打死後扔出大宅,被路過的鎮民訛傳為生下了一具貓胎也說不定。

董鎮素來有人死後的生魂會化作鬼貓尋仇的傳說;鎮民口中那會謀人性命的不祥之物,自始至終,都只是我這個冤死的董一鴻而已。

不知陳老夫子用了甚麽辦法,金潇竟當真與我死去的雙親見了面,也求得了他們要将我永遠留在這世間的同意。

陰間的生活定然不如人間好過,不若我的父母也不會輕易地允了我這個長子嫁人,甚至對我囑咐下那般傷感的話來。

恍然間我想到他們似乎還在我與金潇的成婚之夜現過身;可依金潇的說法,彼時在門外苦苦哀求我出去的阿滿和雙親,都只是些來歷不明的詭物。

我實在不曉得他們到人間來蠱惑我的真相,便仍是以鬼魅之姿在這董鎮慢慢走着,直到走到已然只剩下一具破敗軀殼的陳家大宅牆外,又想起那晚過後滿地燒過的破碎符紙,這才隐約明白了過來。

正如金潇是想将死去的我永遠留在人間一般,這董鎮中也有巴不得我快些下到黃泉、甚至魂飛魄散才好的存在。

陳家人将我打死後本就心有餘悸,或許也隐約知曉了那所謂的奸夫其實另有其人,加之金夢小姐橫死,有關鬼貓詛咒了陳家的流言也在這董鎮中彌散開來,生怕我的冤魂會回來向他們複仇;便去請了施法的老道,千方百計地想要将我的生魂從棺中誘出,這般打算一了百了了。

金潇委實将我從他們手上護了下來,又為我複了仇。

陳家大少與當日的那些打手就如阿滿所期冀的那般,通通不得好死了。

而鎮上的人也并不疑心有他,只道那是鬼貓的報複,不論我是否當真與金夢小姐通奸,陳家畢竟做了惡事,受些膺懲也是應當的。

他們這個時候倒不見了我被打死時還在為陳家叫好的模樣,個個皆是些理智冷靜的大能,仿佛不記得自己也曾是那拾人涕唾的一員。

可他們卻也隐隐懼怕起來,不曉得鬼貓是否也會來找那日漠然旁觀的自己複仇;況且有個不知名的神秘男子竟與那早已下葬的董老板結了親,據說這便是要圈地,要趕人了。

金潇并不知曉當日有多少圍觀的鎮民對我的屍身嗤之以鼻;鎮上那些漸多的橫死之人也絕非他下的手。

然而董鎮還是衍變成了這般駭人的鬼魅之地,我猜這許是災荒年代的過錯;許多心懷鬼胎之人趁此機會謀性命圖家財,再栽贓給鄰居口中惶然談論的鬼貓,倒是委實劃算的買賣一樁。

……

其實有關鬼貓的始末,堪堪正是如此簡單。

……

……

以後哪?

以後,我就這麽與身為活人的金潇相依相伴,作為一具行屍在世間茍活着嗎?

我跌跌撞撞地拖着自己的生魂在鎮上漫無邊際地走着,知曉了自己故去的真相後,心下雖痛楚難耐,酸澀的眼眶卻根本難以落下一滴眼淚。

将身形隐匿在迷霧中,這般幽然地飄向墳場時,我看到金潇正跪坐在我的墳前,往火堆中扔着成摞精美的書冊。火光将他本就蒼白的臉龐映得幽魅而憔悴,深深的眼窩裏寂靜一片,身上沒了人氣,便亦沒了初見他時那自在從容的潇灑模樣。

“……你這又是何苦?”

活人的腳步聲自身後隐約地響起了;我回過頭去,仍是一襲褴褛長衫的陳老夫子便從霧氣中緩緩踱了出來,經過我的時候微微頓了頓,又走到金潇的身側與他并肩站着,低頭看着眼前灼灼的火光,繼而深深地嘆了口氣。

“強行将本該赴往黃泉之人留在這世上,日後恐還有得是磨難。我也忠告過你,若一直同死人相處,活人的生魂便難免會受些牽連,行屍般愈發僵冷不提,到頭來也死不死活不活的,委實難看了些。”

“……”

金潇并未發覺我的存在,只安靜地往火堆中扔着每日供我翻閱的書冊,任由陳老夫子在耳邊絮絮叨叨,許久才道:

“卻又有何不可?人只堪堪活這一世;我若放他去陰間過,抑或是放他去投胎,十八年便又眼睜睜看他成了一個我所不相識的生人。”

說着便苦笑一聲,凝視着眼前已化為灰燼的書頁,慢慢道:“我與阿鴻終是緣分太淺,也只想求這一世姻緣;不過是遲些到閻王爺那裏報到,百年之後,我自下來陪他。”

……

陳老夫子着實在我墳前站了許久。

“金老板為人慷慨,老夫子畢竟受了東家錢財,亦勸不得甚麽;那便這樣罷。”他說着便轉過身,仍是背着手慢慢地踱遠了,嗓音也在墳場的霧氣中變得飄渺起來。“……只是你雖不願教阿鴻察覺到他已死的事實,一旦生魂入殼,生前的記憶也會慢慢清朗起來,恐怕他現在對自己的處境,已經有幾分察覺了。”

……

……

【尾聲】

書桌上整齊地擺放着嶄新的珍本,沉甸甸的別有一番知識的厚度。我坐在露水叮咚的窗前看着青牆外的風景,想要擡手去觸碰一番濕潤的空氣,卻又遲疑着收了回來。

如今董鎮,當真是座只剩下我與金潇二人盤踞的鬼鎮了。

懷中似有甚麽物事在隐隐震動,我拿出來一看,正是陳老夫子當日贈予我的兩道黃符之一。其中的一道已被我用來送金夢小姐上了路,而我原以為剩下的一道是教我用以擺脫貓兒的糾纏,在危機的關頭對付自己善惡難辨的枕邊人。

可我終究悟錯了陳老夫子的意思。他其實只是要我來選,日後是留在人間與金潇相伴,還是果敢些同自己認命,帶着這一道符獨自赴往黃泉。

……

我對着手上皺巴巴的符紙看了許久,微顫着執起它探向自己的額頭,中途又艱難萬分地制住這般動作,輕輕地阖上了雙眼。

我并不知曉陰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景色;可我着實眷戀這人間,生養我多年的董鎮,春日裏有馥郁卻又并不繁複的花香,夏日裏茵茵潺潺的池塘,連帶着秋日的爛漫楓花與冬日的纏綿飛雪,都是我無法輕易舍棄的遺産。

可死去的魂靈滞留于此畢竟有違陰陽之理,我若同金潇一般執迷不悟,又不知會在日後為人間惹下些甚麽禍患。

取出架上的文房四寶,我想給金潇寫幾句簡短的告別。

縱然我曾眷戀金夢小姐多年,尚在人間時也從未真正留意過他一眼,可我們畢竟隔着陰陽做了幾日夫妻,現下想來,亦稱得上是一段真情。

……

眼前的筆墨已是洇上了老舊的紙張,可我的右手卻在這個時候驀然一撇,直覺身後有具柔軟而熟悉的身子抱了上來。

“……阿鴻。”

金潇那幽醇低柔的嗓音自耳邊響起。他的下巴輕擱在我的脖頸,碎發有幾許蹭在我的面頰,低着頭喃喃地念着這個早已死去多時的名字,聽起來似有幾分哀求般的傷感。

我動了動,将手中的筆放下,又自懷裏将那一張不斷震動的黃符取了出來。

“怎麽了?”

金潇笑着看我。我搖搖頭,默默地将手中輕薄的符紙撕碎,看着它飄散在了春日的微風中。

……

窗外,董鎮連綿多日的大霧終于消散,晶瑩連綴的雲層中洩下一米明媚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庭院中碧綠的樹蔭,又投向了頰邊一雙燦金的眼眸。

有些人固然已經死了;卻只當自己活着,也未嘗不是件幸事。

明日若還豔陽高照,便又是餘生所當珍惜的晴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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