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見
“——不管是初見面還是第二次無意中相遇,我看張焱的第一眼都是感覺他有點與衆不同的。就像每次看到夜空中絢麗的煙花,不管煙花制作再粗糙,花色再枯燥無味,它在天空中炸開的那一瞬間都是特別吸人眼球的。”
2002年11月28號,衛城大道街頭。
“請問您對剛實行的計劃生育法有什麽見解嗎?”
“請問您家裏有幾個孩子,生活中最大的困難是什麽?”
……一位皺紋溝壑縱深的老大叔擺着手,“最大的困難當然是木有錢!……”
胡冰看着老大叔的背手離去的背影感覺有點方!
“可以幫我們填一下調查表嗎?——請如實填寫謝謝。”
……
一位帶着口罩的女生走過來,“組長,你确定我們要以這個課題為調查方向嗎?”——這種滿大街喝涼風求人的姿态對于一個自尊心稍強點的人來說都是無比煎熬,火上澆油的煎熬。
胡冰抹了一把滿臉的灰塵點點頭,單刀直入的說:“你不管選哪個課題都是免不了在外面喝風的,誰讓你學的是社會學,本來就是研究社會的。”
三年了,他絲毫沒有學會怎麽樣和女生婉轉點說話。
果然,女生的小心思被一語道破,有點不好意思的拽了拽口罩,擋住了大半張臉扭頭走了。
“請問您對剛剛實行的計劃生育……”胡冰抹掉一臉疲憊光速恢複戰鬥力,摒棄了老大叔,轉而攻堅年輕人。
只是這個年輕人實在看着有點眼熟,胡冰的話卡在了半空中。
青春期的少年抽條拔節的長,三年不見早已時過境遷,骨架和個頭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空氣突然變得特別安靜。
“我沒結婚也沒孩子,連女朋友都沒有”,張焱翹起眼尾揶揄道,“啧,實在沒有什麽‘生育’的看法能給你。”
胡冰:“……”
多年不見他的這張嘴好像日就月将的更加“利索”了。只是過了青春期,聲音有些不一樣了,多了幾分清亮和沉穩。
胡冰終于從這張利索的嘴和戲谑的笑容裏終于找到了一點熟悉的感覺,“你怎麽在這兒?”
張焱笑容不改的說,“唔,我難道沒跟你說過,我四處飄零嗎?”
胡冰飛快的垂了一下眸,眨掉了湧上的一線苦澀——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他竟然一直在漂:“來衛城多久了?”
“……有三個月了吧。”
“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
“嗯……”
話說到這裏胡冰看了一下表,說:“你等一下”,然後他走進一位組員低聲交代了幾句,遣散了一同來社會調查的同學,然後回頭走近張焱,“走吧,我請你吃個飯”。
張焱點點頭——請吃飯是中國人遇上老友的基本禮節,何況此時恰好是飯點。只是隔絕的時光似乎在心裏加上了一道屏障,一時半會熟絡不起來。
不見見多年未見的人就不知道自己已經蹉跎了多少時光。
張焱莫名有點感慨,感慨之餘又覺得有點怪異。他向來是人走茶涼,火滅煙消。中國960萬平方公裏,他已經走了差不多480萬了,從沒遇上過熟人,實在不擅長“敘舊”這種東西。你給他一個陌生人,他三句話的功夫就能讓你熟絡的跟他恨不能同吃一碗飯。此時老天突然甩給他一個老熟人,他反而有點不知所措了。
他甚至不知道胡冰算不算老熟人,在他飄蕩的近六年的人生裏,一個月的相處實在不能算得上什麽。幸虧他記性比較好,要不然一時半會都想不起他叫什麽名!
兩個人并排走在衛城大道街頭,時不時閑聊幾句。張焱扯出了一身的修為才沒能讓氣氛尴尬冷場。
胡冰看了幾眼路兩排的飯館,“你想吃什麽?有什麽忌口沒?”
張焱茫然的看了幾眼——他腦子裏已經開始勾畫飯桌上該怎麽應付這詭異的感覺了,“吃……唔,馄饨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特別好吃,有段時間時常光顧。”
胡冰驚奇道:“你住在附近?離我們學校很近啊,我怎麽一直沒見過你?”
“我們夜貓子一般白天不出沒”,張焱說,“今天餓的胃病犯了出來覓食的。”
胡冰看起來壓下了一肚子的話打算安排在飯桌上——畢竟某人說他是“餓”出門的。
馄饨店十字路口轉角就到了,店面很破也很舊,紅色的“李記馄饨”歪歪扭扭。門口是單人通過的木頭門,進門就是廚房,點單做飯兩不誤。裏面卻很寬大,竟有兩個包間那麽大。便捷式的桌椅搖搖晃晃,一碰就“噠噠”作響,地面瓷磚還是兩款拼接的。不平整的地面和不平整的桌腿搭檔堪稱完美。
胡冰坐下四處打量了一下,感慨道:“你還真會給我省錢。”
張焱睜着亮晶晶的眼睛難得正色說:“可是真的很好吃。”
像所有寒暄的陳詞濫調一樣,胡冰上來就問:“你現在做什麽工作?”
“酒吧駐唱”,張焱如實回答。
“為什麽”,胡冰垂眸飛快的思索了一下,“是因為能随時就走嗎?”
張焱無所謂的點點頭,這時馄饨上來了,他悶頭吃的很認真,看起來真是一幅餓極了的樣子。當然胡冰絕對不會想到,此人只是因為尴尬,不知道往哪兒看也不知道搭什麽腔。
已經來了三個月了,胡冰心想,“那你是不是已經快走了?”
張焱塞了一嘴吃的擡起頭有點無語的看着他,他艱難的咽下飯食這才開口,“你對我的離開就那麽耿耿于懷?我們見面不到一個小時,你已經說了好幾遍了。”
胡冰卡了一下。
“我什麽時候離開不一定,要看我媽”,張焱補充道。
“那你媽為什麽老帶着你四處跑?額……是為了躲債嗎?”
張焱一個馄饨噎在嗓子眼兒裏咳了個半死,“你……咳咳,你能盼我點好嗎?”
張焱緩過來以後說:“因為她喜歡,沒有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這句話他三年前也說過,當時完全不明所以,現在卻能稍稍體會出一點無奈之情了。
待到一碗馄饨已經要見底,倆人眼見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胡冰又一臉純潔無瑕的補充道:“那你現在住在哪,以後能去找你嗎?”
張焱其實有點想不起胡冰三年前是什麽模樣了,但是總感覺他的言行舉止還是個長不大的小男孩。
小男孩就和小奶狗一樣,很可愛且沒有殺傷力,再警惕的心也該被萌化了——只要你別跟我敘舊就成,老子能記住你的名兒就不錯了,咱倆說不定可以重新認識一下。
張焱扯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又扯了一張順手從胡冰胸前的口袋裏扯出一支筆,低頭寫下了幾行字,上面詳細标了家庭住址和聯系方式。
他一邊低頭寫字一邊說道:“你有手機嗎?有可以直接給我打個未接。”
張焱把衛生紙推到他面前,胡冰掏出手機看着號碼撥了過去,鬧人的鈴聲兩秒後響起。張焱起身點了一下頭,“那我先走了,下午還要工作。”——其實他的工作是在晚上,他只是找個借口回家想想将來怎麽應付這一位“老朋友”。
啧,敘舊的感覺太怪了,就像是被人扒了底褲一樣,總感覺赤|裸|裸涼飕飕的。
張焱開門的時候甚至忍不住曲了一下腿,就像撓癢癢一樣。
胡冰站在門口目送張焱離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感覺張焱從容的背影裏藏了點着急忙慌的味道。他低頭看了一眼輕飄飄的衛生紙,小心的疊好放進了上衣口袋。
張焱翹着二郎腿躺在單人床上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未接來電,瞬間愁的皺起了眉頭。看胡冰對他的印象還挺深的,今天還請他吃飯了。
若是不當回事的老朋友,事隔多年意外見面一般就心照不宣的點個頭就算是非常禮貌了。像這種一不小心打了照面的也最多寒暄幾句“這幾年在哪賺錢呢?有沒有女朋友啊?家人身體還好吧?”之類的場面話。
張焱嘆了口氣,繼續躺在床上開始思索胡冰。
“啧,我是在哪兒認識他來着?哎,去的地方太多有點記混了。”
“他是叫胡冰吧?應該是,我記人一般不會錯。哪個冰來着?”
……
正當他追溯記憶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是胡冰的短信。張焱只看了一眼就瞬間感覺胃又開始疼了:
胡冰發給他一份詳細的自我介紹,附帶一張彩信照片——拍的是一個木雕虎頭。
張焱咧着的嘴感覺有點合不上,啧,可能下巴脫臼了。
半晌才喃喃道:“……真體貼。”
這時手機又響了一聲,張焱移開擋眼的手,慵懶的半睜着眼四處摸索手機——還是胡冰的短信:
怕你四處漂泊見的人太多不一定能記得我。
距離上一條短信發過來十分鐘以後,他竟然又來了句這個。
張焱:“……”
哥們兒,我以後再也不敢忘記你了。他随手把胡冰聯系人裏的備注名前加了一個“AA”,單A是他媽。
“你就是我祖宗。”
行了,他把手機往床上一甩,這下用不到追溯記憶了。他一看見這虎頭,記憶的河流就已經逆流而上,系數“逆”回腦海裏了。
因為知道随時都可能甩袖子走人,他雕刻出來的東西一般也都是送人,那個虎頭是他那段時間的突破性作品。十四歲的孩子能臨摹一個卡通老虎臨摹的像模像樣就能被人稱作天賦異禀了,而那時的他……張焱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照片,恬不知恥的總結道:“我真是天才。“
不知是為了緩解尴尬還是自戀過了頭,張焱随手發給胡冰:我是不是很天才?
胡冰正拿着手機思索自己是不是幹了一件莽撞蠢事,他知道自己的智商時常有自己的想法,忽視大腦的指令,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炸一下。
誰知不過兩分鐘對面的人就來了條消息,胡冰看着消息終于找到了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配方,不自覺浮現釋然的笑容。
胡冰:很天才,沒見過比你更天才的了。
張焱正想着趁着氣氛不錯回點什麽比較能化解尴尬拉近關系,誰知這時電話響了。
“喂,楊哥。”
楊方是酒吧串場歌手裏的前輩,三十剛出頭,張焱現在的工作就是他推薦介紹的。
當時楊方已經有了十幾年的酒吧串場經驗。清吧駐唱歌手比較寂寞,在舞臺上演唱的時候一般被人當做背景音樂,沒人擡頭看你一眼,更別說鼓掌叫好了。甚至于你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走都不一定有人察覺。
當時張焱剛來到衛城,可能因為是新人對外在的一切都存着謙卑的态度,也可能純粹是為了觀察一個陌生的環境以在這找到屬于自己的位子。總之張焱是唯一一個認真目視着楊方唱完全場的人,四目對視的時候還送給他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于是下場後楊方敬了他一杯酒,兩人從此有了往來。
來往久了楊方就發現這看起來像純情高中生一樣的小夥,實則長了一張花言巧語的嘴,配上那張紅顏禍水的臉實在不像是一個省油的燈。當時至聖酒吧正好缺一個駐唱歌手,楊方推薦他去試場子,沒想到還真過了。
雖然楊方一直懷疑那酒吧老板是不是看上他的臉了,事後還再三叮囑這剛成年不久的年輕人要注意人心險惡,小心被人潛規則了。
雖然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這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張焱除非被人下|藥或是暴|力壓迫,否則很難被潛規則。這孩子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心眼多的比蜘蛛網還密實。
“世紀廣場剛入駐了一家品牌家電,周天有商演,一起去嗎?”楊方的嗓子很低沉,是一副唱民謠的好嗓子,也難怪他能在這一行裏混個十幾年。
張焱忍不住想,他将來能在什麽行業裏混個十幾年呢?
“有錢幹嘛不賺?”張焱坦然道。
“你可想好了,這可是周末,酒吧裏基本請不下假。你要是來的話那可就是唱一整天了,嗓子能受得了?”
“一整天?他們還缺幾場?”
“最少也要頂四五首吧,商演一般都是快歌,低沉悠揚的顯然不合适。還要注意和觀衆互動。”
“唔……”
“給你兩個小時的思考時間,兩個小時後沒信兒的話我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別人。”
“聽你這意思人不好找?”
“倒也不是,只是合适的不多。不是誰都像你一樣會讨人喜歡的。”
“這話說得,我不去還真不行了。”
“你确定?”楊方帶着揶揄的笑容,制作粗糙的聽筒都擋不住他語氣裏的得逞。
不過張焱本來也不介意,去或者不去,這基本就和擲硬幣擲到正反面一樣,對硬幣本身并沒有什麽影響。
“去去去,大不了過了周末再請假歇回來。實在不行砸場子就砸場子吧,以後不在這一行混了!”
楊方:“……”
他得逞的心忽然有點晃悠,不知道此刻該不該誇一句:小夥子真有童趣!
張焱挂了電話之後瞬間知道該怎麽和胡冰套近乎了:周末世紀廣場,一起去溜溜嗎?有我的演出。
胡冰很快回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