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貳

【六】

<盜財>

第一次見面之後我丢給他了一些傷藥,但心頭卻思緒雜亂,不知該當如何于是匆匆離去。

但其實也沒真走,只是藏在破廟附近待雨停後莫道起行。可他并沒有回家,而是趁着月色摸到了遠山下一座簡陋的農舍,從懷裏掏出了一張什麽,又用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壓住。

我看清了,那是張賣身契,而壓在賣身契上的,是一錠銀子。

這些,大概就是他今晚偷的東西吧?也許是走了黴運,趕上官府巡街,與其一場惡戰方才至此。

令我訝然的是,莫道後來竟返身又折回了那間破廟,還在那裏休養了幾天。但轉念一想,并沒什麽不妥的——他這樣滿身傷痕,又怎好回家?或許,不,是一定,他的娘和兩個姊妹一定還不知道莫道成了道盜吧。

我微垂眼簾,心口似被什麽堵了,悶得慌。

<盜色>

離我找到莫道那天已過了五個多月,我也在他身後跟了五個多月,終于開始理解我這師弟在外人看來怪異乃至是有些癫狂又缺心眼的行為。

他不是在幫人,而是在幫他自己,幫他自己消減因此前的無能為力而讓他爹慘死的負罪感。他不過是偏執,不過是不甘心,不過是不想見到有人與自己般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我的傻師弟,世間衆生芸芸,你又不是神佛,怎待你去一一解脫?人生苦短,你又何時才能明白,何時才能……不苦了自己?

入夜,此街卻張燈結彩,喜紅鋪遍,沒有半分倦怠想要随夜入眠。

今日是鎮上的一位老員外之子娶親,全府上下一派喜氣洋洋,染得一條街都裹上了紅裝。

我坐在不遠處的屋檐上拎着酒袋有些納悶:莫道來這裏幹嘛?反正我是不會相信他真是來讨喜酒喝的。可這員外府近來安分得很,一無不義之財,二無欺壓鄰裏。他總不會是來偷新娘子的吧?

我自嘲地笑笑,仰頭灌酒間,忽而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黑影,黑影的背上似乎還背着一個穿喜服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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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即一口酒噴出,滿心滿眼的不敢置信,趕忙戴上了早已備好的面具,悄悄跟了上去。

我輕功極好,隐匿之術也不錯,那人雖一路未放松警惕,卻也不曾發現我。又跳過幾個房檐,似是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一條幽深的暗巷。無人。

卧槽!

莫道你個qin獸!

我還以為你有多正直清白!真是沒料到啊!你他媽都學會采花了!

我氣上心頭,默默怒操這王八蛋一百遍,甚至都要親自出手教訓教訓這目無王法的小賊了,那新娘卻突然掀了自己的紅蓋頭,淚水漣漣地撲入了一片黑暗。于是我這才看清那處原是有人的。那人一身白衣,如染月華,是個俊逸儒雅的青年。二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地說了好一陣情話才想起回身向莫道致謝。莫道也是個脾氣好的,就這麽等着。

我承認我眼瞎,一襲白衣在夜間竟愣是沒看見。

我輕哼一聲。

倒是我錯怪他了。

但我心裏又忍不住暗自诽腹:您二位說情話也挑個時間挑個地兒啊,要私奔趕緊私奔,離開這破地方,愛怎麽秀恩愛怎麽秀恩愛,沒人管你們,還真是不怕別人發現新娘不見了去報官,到時候又是我師弟受苦……

但我從不知我的預感如此靈驗。一片火光閃過,官府的狗腿就到了。

平日裏不到傷及莫道性命之時我絕不會出手,但今日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我竟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來得莫名其妙的火氣,提劍就和對方幹了起來。

莫道注意到此處異常,催着那對小情人往預定的方向逃了,自己卻是半點沒猶豫,轉身加入了混戰。

這戰贏得頗費力氣。我二人都因不想傷及對方性命而無法無所顧忌但求功成身退,但對方就不一樣了。在他們眼裏,莫道是惡賊,而我是幫兇,他們可以肆無忌憚。

待他們無力再戰之時,我又一次帶着莫道逃了。這家夥又負了傷。

湖光山色好,月色照人柔。一幅美景落在我眼中卻不再賞心悅目。

我沒好氣地将人近乎粗暴的摔到了一棵樹下。那人皺着眉“嘶”了一聲,垂首去看自己肩上的傷口。

哼!現在知道疼了?!叫你逞英雄!

我蹲下身去,“呲啦”一下撕開那人肩上的衣物,從懷裏掏出了一瓶傷藥,熟練地撒了上去,故意用了力給他綁上繃帶,好叫他長點記性。

誰知,這一次那人卻似完全未感疼痛,只是偏頭看我:“蘇弦,這是你第幾次救我了?”

我今夜第三次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還好意思問呢!五個月來老子這買藥的錢就沒斷過!

“你倒是管的真寬!人家成親你都要去插一腳!”我不禁冷聲,瞪他。

“那個男子來求我。”

“求你你就管嗎?!”

“蘇弦……那個新娘,長得好像我阿姐……”

<竊命>

莫道的阿姐死了。

他從不為自己偷東西,白日裏打的工都不夠一家人的日常開銷,我也沒那麽多銀子,除了吃穿住,其他全給莫道買藥了,再說我也不好出面。所以下葬那天,沒有棺椁,沒有冥文,沒有祭品,只有一卷草席,一抔黃土。

我親眼看見莫道瀕臨崩潰的模樣。

我不是他,不敢說什麽感同身受,但我看得到他滿眼滿面藏也藏不住的悲戚與哀涼。

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他不能在親人面前哭,更不能倒下。但那天當我去找莫道的時候,他對着我哭了。

或許那也不叫哭,只能算流淚。

他沒有說話,沒有控訴,甚至沒有一點啜泣之聲,連肩膀的微微聳動也沒有。毫無征兆地就開始淚如雨下。

如果我不知道他所發生的一切,這甚至會顯得很莫名其妙。

出于男人的自尊與倔強,他不能像一個女人那樣索求一個胸膛的依靠,或僅僅是一個懷抱。他只是站在那裏,低着頭。但我還是走了上去,把矮了我半個頭的師弟攬在了懷裏,讓他可以不必再有所顧忌。

從那天開始,莫道也不再追問我為什麽要幫他,時不時還會和我主動搭話。這或許是件好事?

但世間的一切從來都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莫道遇見了害他一家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在一家勾欄門口。

燈火闌珊夜幕已至,他照例是要出手的。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甚至在見到那個肮髒下流又貪財虛榮的男人之後莫道都熟視無睹。生怕莫道一時沖動做出什麽的我一口氣還沒完全松下來,只聽那個男人作死般開口:“我以前那老婆?切!黃臉婆一個!心慈手軟,長得又難看,整天故作矜持,也不知道裝給誰看!誰要和那老女人同床共枕啊!寶貝你才是我的心頭肉~”

莫道猛然滞住,我暗叫不妙,正準備沖下去攔住他,莫道卻快我一步帶着人在衆目睽睽之下飛上了房檐,速度快得我都跟不上。他直奔一個方向而去——他阿姐的墳頭。

這一樁“竊命”的案子完全是出于失手。

莫道曾說,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在他家人面前動武。那麽更毋論是殺人。

我到的時候終究是晚了,莫道劍上沾着血,眼中的驚恐錯愕無以複加,他的手仍是維持着握劍的姿勢,不知呆立了多久。

我心下一沉,直沖過去利索地助他撥出了劍,丢到一邊,沒管那具不知歪倒去了哪裏的屍體,轉身抱住他,趕忙蒙上他的眼睛:“別再看了,這種龌龊的東西,沒什麽好看的。”

我感到掌心中有什麽灼熱的東西淌下,只有無奈地将他擁得更緊了些:“莫道,別為不值得的人掉眼淚啊。”

“蘇弦……”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殺人了啊……”

<歸途>

從第二日起,道盜被正式通緝。

竊命的罪過,被不懷好意的謠傳者又安上了“淩遲”的罪名。他在江湖上的聲名,也從“俠盜”變成了“兇狠殘暴的嗜血魔頭”。

哼,“淩遲”?開什麽玩笑?這種事是一個錯手殺了一個本就該死的畜生卻顫抖驚慌不知所措的人幹得出來的嗎?

莫道被抓了。于“竊命案”一年後。

他為一戶苦主去偷一份地契,但那苦主原來早與官府勾結。我保護不力,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害他入了獄。

或許是一年半以來對他寸步不離養成了習慣,看不到這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蕩心裏就有些空落落的。于是找了個名頭陪他一同坐牢去。

我知那人心中有所挂牽,必是非走不可的。可他邀我同逃時我雖驚喜,但卻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坐牢的身份是蘇昳,護他的身份卻是蘇弦,蘇昳若與他同逃,蘇弦該如何出現?

但我也知官府不會輕易放過他。我幫他清理着身後的雜碎,好歹才趕上他的腳程。

但趕上的第一天我就遇見了個破說書攤子,說書的睜眼說瞎話,臺下的一群猴子跟着瞎叫嚷。說莫道“盜財盜色還竊命”,說他罪大惡極,心若蛇蠍。

莫道一聲不吭,只是腳步微滞,便匆匆離去。

媽的,這小子能忍,不代表老子也會忍!

确認莫道走遠之後,我揉了揉被玷污了半日的耳朵,飛身跳上了說書臺,朝着那說書的一笑,拱手一聲“失禮”,便飛起一腳踹了他的桌旗,打得他不敢再亂說話為止。臨走之前,丢下半瓶跌打損傷藥。

如此一折騰,又費了一番工夫才重新追上莫道。

但我好像又遲了一步。

雨下得很大,一如當年我救他時的那場瓢潑大雨。

他身前已倒了許多兵卒,但領頭的狗官身後仍有不計其數。

他血濺衣袍,青絲淩亂,比及當日還要狼狽些許。但他開口的語氣卻比之以往還要漠然,一字一頓道:“來戰。”

怎麽說呢?我突然沒那麽急了。莫道,終于有一天,你不是為別人而戰了。

我輕笑一聲,運足內力,踏雨而去:“若加我一個,莫道,你可有勝算?”

【七】

那戰的結果當然是我們贏了。

但我唯一失策的是,裝逼過了頭,居然忘了戴面具……于是,就造成了如今這般不可挽回的局面。

只是,如今我已有些分不清,我對莫道的這些關心與照顧,真的只是出于師命不可違,還是有其他什麽私心在作祟。

我見不得他受傷,見不得他受委屈,見不得他被人污蔑,将不屬于他的罪名強加于他,見不得世人對他的所作所為有任何誤解,恨不得去一一找人對峙理論澄清不可……

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我對他,真的只有師兄弟的情義麽?

從前,我絲毫不懷疑自己的性取向,而且也曾與女人有過肌膚之親,只是從未對任何女子動過情。我一直只當自己是性情寡淡而已。可如今,眼前這個人 ,這個男子,不僅勾起了我罪惡的欺淩欲,還讓我雙頰發燙,口幹舌燥。

或許,我真的有必要好好審視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個真斷袖了。【車】

【八】

事已至此,莫道也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再加上他如今仍在被通緝之中,官府之人已經見過他的相貌,無論身在何處都有掉腦袋的危險,再說還跟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若在山下,我真不知莫道要怎樣生存下去。于是,我毅然決然地把師父賣了。

三日後,我們一行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那座山上。

這三天,我怕莫道一時無法接受如此巨大的信息量,于是将他與師父的關系,我護他這一年半的前因後果,還有當年他下山那日所迷惑的一切陸陸續續地說給他聽,但他的反應卻比我預料之中要鎮定太多。

或許是經歷了許多生死,看過了許多世态炎涼冷暖自知,他早已淡了。

唯有聽聞他在這世間還有一個外公,而且還是他在心裏喊了十多年的“小老兒”後,臉上還算掠過一陣驚詫和欣喜,加之我說我是他師兄時他的神情詭異……着實讓人捉摸不透。

此次回山倒沒別的什麽,只是……我心虛地瞥了瞥莫道用圍巾包起來的脖子,忍不住幹咳了一聲。

只是這兩天太過放肆,啃的太過用力了些。還望師父不要發現才好。

回山之時師父正坐在竹居的石桌旁自己和自己下棋玩,聽到我們來了也不擡頭看一眼,仍舊細細鑽研着桌上的棋局,輕撚白須開口道:“回來了?倒是比老夫料得遲了些。”

他邊說邊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莫道,盯得我不舒服極。

“先住下吧,竹居裏還有幾張多餘的床蘇昳你是清楚的。”

“是。”我颔首應他。

接下去的幾天相安無事。

師父曾說他是不願再與俗世中人有所牽扯的,但畢竟是血濃于水的親情,怎麽可能說割舍就割舍了?要不然也不會因為莫道的娘親一句懇求就同意傳他一身武藝,讓他在這亂世之中自保,也不會讓我下山護莫家人性命五年,更不會放開上山的屏障,讓我們再見到他。

師父這個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想當初教莫道習武之時,雖總是下手頗狠,但他骨子裏卻是十分疼愛自己的孫輩,不過幾日工夫,莫道那個原本怕生的妹妹就已經叫着“外公”趴在師父膝上撒嬌了。

但我心裏仍是慌悠悠的。

“莫道,你過來下。”師父突然走進房來。原本已經轉身,卻又回頭對我道:“蘇昳,你別跟着。”

我眨眨眼,表示我很無辜啊,并沒有要跟上去的意思。

但在莫道回來之前,我就已經隐約感到了什麽。莫道進屋開口的第一句話更是印證了我的想法:“蘇昳,外公他讓你過去。”

我無法從他的臉上猜出些什麽,只得懷揣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進了師父的卧房。

“蘇昳。”他正色道。

“徒兒在。”我垂首應他,答得沒有半分猶疑。

只聽他輕嘆氣一口:“你可知……”

“徒兒知!”我搶先答道。

“我還沒問呢,你怎麽知你知了?”他眉眼一彎,神色又再度凝然。

我跪下,一俯首:“師父要說的徒兒都知。知道我與莫道的關系不倫不類,知道若我二人妄圖厮守絕非易事,知道他正在被各地通緝,若下山去則朝不保夕,只能做一輩子亡命之徒。但徒兒亦知。”

我頓了頓,直起腰身與面前人對視:“我心悅他。”

我師父卻驀然一笑:“哈哈哈,傻徒兒,為師想說的是,你可知,山下的道盜已經死了。”

我一愣,一時沒能跟得上師父的腦回路:“什麽?”

“起來起來。”他上前扶我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蘇昳,師父并非迂腐不化之人,何況這感情之事本就不分男女。我是你師父,是道兒的外公,你們又不似我,要清心寡欲修道了,為師自當成全你二人。山下的俗世之中,已有人替道盜死了,從此,這紅塵之間,唯有莫道此人。下山去吧,道兒在等你了。你小子,可千萬別負了他。”

我目盛清波,擡手揉了揉雙眸,有些哽咽卻铿然:“是!師父!”

【九】(HE,九九不八八)

我胡亂整了幾件衣物,匆忙奔下山去。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知道“高興得要飛起來”是種什麽感受。我足尖輕點,朝着馬背上的那個身影飛身而去。

“莫道!”

那人懶懶地回頭:“你慢死了……喂喂喂!蘇昳!你要幹什麽?!”

我直接上了莫道那匹馬,将身前人圈入懷中,一本正經地答道:“同乘啊!難不成你想要我幹點什麽?嗯?”

他聽不得這些孟浪話,耳根即刻一紅:“你你你……你騎你自己的去!你那麽重,把我的馬壓垮了怎麽辦?!”

“我重?”我在他耳邊用雙唇摩挲一陣,開口語氣放浪又輕佻:“你怎麽知道我重的?”

“廢話,你每天晚上……”莫道忽然打住,臉頰卻愈發滾燙。

他脫口而出反駁我,卻正中我的下懷。

“怎麽不說了?”我壞笑着故意問道,“說呀,我每天晚上什麽?”

“蘇昳!!!”

“哈哈哈!呀呀呀,別動手嘛~有話好好說~行行行,我閉嘴我閉嘴~”

我望着身前人,笑意挂滿眼角眉梢。

怎麽可能閉嘴呢?這一輩子我都吃定你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好啦,《盜》兩篇算是完結了!撒花撒花!其實這是我挺早之前寫好的一篇文了……但是作為一只學生狗,在某個關鍵時期還是要收收心,所以,媽蛋,終于可以發上來了!!!

還是要說一句,肉在微博~(應該這兩天會開通,搜“青鸾無心”,誰叫現在打嚴啊。我還不想受刑罰~?_?~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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