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壹
【一】
車水馬龍。
商販的叫賣之聲此起彼伏。
繁華臨安,果真不是浪得虛名。
我沿街左瞅右看,不時摸起攤上的紙扇筆硯把玩贊嘆。身後的腳步也随我一走一停。
沒法子。
我扶額,輕嘆口氣又勾上嘴角,回過身去:“喂,你還要跟我多久啊?”
那人拉着他妹妹的手,神色有些恍惚,開口卻語調淡淡:“你救了我二人,還幫我葬了我娘,這份恩情,我總是要還的。放心,報了恩,我自當離去。”
“哦?”我忽然靈光一現,手中的折扇支起了下颚,故意擺出了暧昧的神色,“我想要你如何還都成?”
那人一怔,愣愣的應了聲“嗯”。
這就好玩了~
“我看你妹就不錯,是個美人坯子,用她還我如何?”
“不行!”那人還不等我說到一半,神色即刻一緊,連忙将那個稚氣的姑娘護去了身後,“舍妹……尚且年幼,就算她願,也不可……”
“這樣啊……”我眼角含笑,打開折扇攔在嘴前,故作一番苦苦思索,“啊,有了!”
“什麽?”那人不安地擡頭看我,定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如……”我湊近他的身側,收起折扇,在他耳畔輕道,“不如,你以身相許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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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香一口,趕緊開溜!
我輕品嘴角餘味。哼~得逞~
【二】
我叫蘇昳,是個正道,十歲之時拜入師門。我師父是個清閑的隐修,聽說尚未退隐之前是名震武林的高手,育有一女,早早嫁人。
我入門一年之後,師父又收了一個弟子,容貌清秀可惜根骨不佳。我知道有他,他卻從未見過我。師父每每教他習武,總是另覓一處僻靜,從不帶往我二人常住之地,而他也是每日都下山去,從不多加逗留。看得出來,他對武學并無熱愛;也看得出來,師父并不想與他牽扯過多。
正因此,當日我這師弟出山之時,師父卻叫我跟在他身後,我才會十分好奇——分明是關心又惦念,為何又作漠然還狠心?
我是師父撿來的,他老人家見我骨骼驚奇,也不忍自己一身絕學就此失傳,因而撿我上山,待我如親孫。但我始終是個外人,不得不從令去護住那個他真正的外孫。
原來我師弟叫莫道,是位醫師之子。那日一下山他姐就忙不疊地趕來把他拽了回去,說他爹因“蓄意謀殺”被判了刑,第二日午時三刻便要斬首示衆。
我心道好巧好巧,師父他老人家果真料事如神,果不其然要出亂子。
我師弟自然是不信他爹會做這般事,卻是剛趕回去不久,那縣官狗賊便帶了一群人要來收家産。
我心說你個挨千刀的。
我不是師父,終日在山上隐居,而時常混于市井之間,也聽說過這莫氏醫館有位醫仙,被傳得神乎其神,可“活死人,肉白骨”,想當初剛來城中便義診一月,平日裏看不起病的貧民百姓哪個不是對他感恩戴德?
人是好人,醫術是高超的醫術,但終究還是要吃飯不是?也不能總白醫人吧?
于是漂泊久了的莫醫仙在此城中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女後終是定了居,開了間醫館,但奈何門庭卻日漸稀落,有些人還想着看病不要錢的好處,竟是埋怨起莫醫仙來。
幾年之後,縣官的美妾得了種怪病,哪個都瞧不好,沒法子,只得去請莫醫仙。
結果自然是治好了的。
但狗官總是如此厚顏無恥,為省了那筆本就不貴的醫療費,便題了一塊“妙手回春”給莫醫仙。自然,這可以光明正大地花公家的銀子。
我見過那塊匾,粗制濫造,字如狗爬。真不知其他人有什麽好豔羨的。
那時我躲在房頂上,看着昔日受過這位莫醫仙救助的一衆鎮民冷眼旁觀,我都替莫道心寒。
混戰之中莫道被人砸暈,于是我再也忍無可忍地跳了下去。
這批勢利的狗腿子,就他媽該亂棍打死!
但我終究沒有傷人性命。
畢竟數十年來受正道教誨,殺人此事,實在是……下不去手。
“滾吧……”我抱起橫在地上的莫道,居高臨下,對着吓得尿了褲子的狗官,躺在地上裝死的衙役。
經過莫道他姐夫身邊時神色不禁又冷了冷,想到就是因為此人的貪得無厭,妄圖染指莫家的醫館和藥鋪,才害了莫道一家至此,開口的語氣又染上幾分狠戾:“還有你,也滾吧,別在莫家人面前出現了。”
【三】
我原以為那人總該被我惡心到了吧?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親了一口的感覺應該不會有多愉快。
誰知,半個時辰之後那串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卻再度響起。
他的步子放得極輕,若不是我的耳力已被師父訓練了十餘年,還真無法察覺他的蹤跡。
唉,罷了罷了。若這人不固執,恐怕也不叫莫道了。
我停步,身後的腳步也跟着停住。
我已出城,此處人煙已然稀少,總算也方便說話。
我轉過身,那人随是一愣,卻不躲不閃。見我的目光向他那裏移去,又将身後的姑娘護得緊了些。我不禁失笑:“你何必緊張?先前我不過是句玩笑話,對令妹,在下确無非分之想,倒是你……”
莫道剛松了口氣,聽到我那最後三個字,神色又緊繃了起來。大抵是會錯了意,揣度我是不是個真斷袖。
我這師弟,當真是,可愛得緊。
“倒是你啊~”我輕咬內唇,強強忍住笑意,朝他走了過去,“走在街上如此招搖,是怕官府的人找不到你麽?”
那人一時啞然,半晌才垂下頭答道:“他們認不出我。”
黃昏将至,夕陽的餘晖給他的半身鍍上了光暈,暖得醉人。
我這才注意到眼前之人早已沒了往日的淩厲模樣,一身幹淨的深藍衣袍,白帶束發,眉間微蹙,手裏牽着一個尚不更事的女娃娃,一派良家兒郎的模樣。他原本俊秀清朗的臉上似是抹了些什麽,倒确實叫人認不太出來他就是那個“兇狠殘暴”的“道盜”。
其實說什麽兇狠殘暴,不過是一群長舌之人以訛傳訛。我這師弟不過是偏執些罷了,再者而言,就他原來那副模樣,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與“兇狠殘暴”這四個字無論如何也挂不上鈎。何苦與自己的臉過不去?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有些煩躁,揚手一揮,對他道:“洗了洗了!”
那人卻是一臉茫然。
我懶得多做解釋,只是說:“你自己說要報恩的,那第一件事,就先把臉給我先幹淨了!”
聞言,那人似乎有所頓悟,卻只應了聲“哦”。
我轉身要走,那人卻再度開口:“蘇弦?”
這回終于輪到我怔住,但我卻故作鎮定:“你叫誰?”
他的語調未變,也不知臉上是何神色:“蘇弦。”
我突然有點絕望。
要完。
【四】
安置好了莫家的人,卻終究沒趕上救莫道他爹。未斬首,卻被安了個畏罪自殺的名頭,在冰冷的獄中咽了氣。一代醫賢,就此命殒。
還能說些什麽?利欲熏心,人善人欺罷了。
我回山向師父複命,他沉默良久,讓我再下山去,護莫家人性命五年,便可随心自由了。他說:“徒兒終究也是大了,人世百态,你去好好看看吧,也作你的一番歷練。五年之內,護莫道一家不受追殺,關乎其他,你自行決意便是。老夫卻是不願再入這俗世多遭風塵。終是師父私心,讓徒兒受累了。”
我知的。
我颔首應他。師父,我知的。血濃于水的親情又怎是一個養了些年頭的弟子可以相比的?我自認一向對師父的取舍心如明鏡,但此時總還是有些道不出因果的失落。
可我沒有怨怼。我去怨誰呢?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不過是用我的五年光陰去換莫家人五年無性命之憂,以報師父的養育之恩罷了。
只在我下山之前,師父再度囑我道:“切記,別讓莫道認出你是誰,更別與我扯上關系。”
他頓了頓,糾結半晌,還是又加了一句:“徒兒,俗世亂人眼,你此去……好自為之。”
我一愣,笑着拉了拉包袱,如那人當日,彎腰點地。
師父,就此別過。
自然,當我擡頭,山林之中只餘一片風吹葉動。
急下山去,卻發現不過幾日,莫家一行早已不知所蹤。攔住幾人一番打聽,果不其然,如我所料,狗官見莫家已無人撐腰,便早先上門收了他家藥鋪醫館。惡意洶湧而來無緣無故,生活在□□苛稅下的百姓需要一個發洩的對象,于是将矛頭對準了莫家。
莫道大抵也是忍無可忍,對這座城也早無半分留戀,于是帶着他娘和兩個姊妹離開了此處。沒有任何人關心,自然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
我離開那座小城,輾轉半年都未再尋見莫道,直至江湖上突然開始傳出一位俠盜的盛名,名曰:“道盜。”
說起這位道盜,也是個奇人,金銀玉帛非他所愛,古玩名畫也看不上眼,卻偷公案文書,房屋地契賣身契。說他劫富濟貧吧不算,說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最後收益的都是些蒙了冤假錯案和有苦難言的貧民百姓,誰可顧得起他?況且還要得罪各地官府。
這人來無影去無蹤,至今還未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更別說被官府逮到了。但若不是那一次交手,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莫道,就是道盜。那也是我第一次以“蘇弦”的身份救下了他。
盜賊多出沒在夜晚,他也不例外。
是夜,燈火已闌珊,卻是傾盆的大雨說下就下。我不禁暗叫倒黴,躲到路邊戴上鬥笠。正當我在糾結要不要等雨停了再起行的時候,不遠處一片喊打喊殺之聲卻突然傳來。
一人身裹黑衣,從青絲黑到足尖,若不仔細辨認,真可能認為那只是顆漂浮的頭顱。
“頭顱”離我越來越近,我這才看清這人臉上還戴了張面具,身上似乎負了傷,血液夾雜着驟雨汩汩而下。紅黑一體,居然有種詭秘的美感。
我半晌才聽清身後追他的人在吼些什麽:“抓住這小賊!別讓他跑了!”
賊?那那群人是官兵咯?果然,不論過了多久,官府之人還是如此沒長進。算啦,就讓大爺我大發慈悲幫你們一把。
我将頭上的鬥笠扶正,跳入雨幕。那人看出我故意現身阻他,似乎很是不悅,飛速而來的步伐卻是未曾慢下半分。
我出手淩厲卻不至于取人性命,只講究“快”“準”二字,一掌朝他胸膛襲去。那人見招拆招,閃身一避,不打算與我多做糾纏,而是飛身上了房檐。
我見他要逃,趕忙緊随着飛身而上,連劍帶鞘朝他一路揮掃。
那人想必已奔了許久,體力已然不支,再加上失血過多,開始幾招還能堪堪避過,越是往後便越顯吃力。最後受了我一記劍掃,悶哼了一聲倒在了房頂之上。
雨下得越來越大。我清晰地看見他的傷口愈發撕裂,熾熱的鮮血順雨淌下屋檐,成了一道詭豔的血瀑。
那群官兵終于趕到,氣喘籲籲卻仍舊大言不慚:“哼!所謂道盜也不過如此!今兒還不是落在我們哥兒幾個手裏了?哈哈哈哈哈……”
嘿,哥們兒,人分明在我手裏呢……要點兒臉成嗎?
不過,等等……道盜?
我低眸看了看腳邊的人,發現他已經陷入了一種半昏迷的狀态,面色蒼白,連嘴唇也毫無血色,到教人莫名憐惜;再看看底下那幾個滿腦肥腸的衙役。斟酌了一番
……果然還是腳邊這個順眼多了!
我蹲下身去,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了我的肩上,沖底下嚷道:“喂,這個人是我抓到的,我就帶走了!”
只見底下一衆詫色,顯然是一時半會沒法接受我态度的大反轉。
不過……管他們怎麽想呢!
我望望身邊那人。這算是,英雄救英雄?
我微正神色,足尖輕點,帶着道盜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任身後有多少人咒罵追趕。
這場雨似乎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發狂暴起來。我背着人狂奔了十餘裏,确認已經沒人追在身後了,全身驟然變得疲憊,實在沒力氣再跑了,終于看到了一所好躲雨的破廟,大喜過望,立時鑽了進去。
我把人放到根柱子旁倚着。好容易用火折子生起了火,剛想把濕透了的衣衫脫下來烤烤,撇頭卻見那人昏迷着虛弱地喘息,泛着暗光的面具就着雨水緊緊貼在他的面頰上。傷口摻了雨,那暗紅竟是淡了些。
應該還死不了吧。
道盜?
我頗有些玩味地湊過去,蹲下身子來,一手托腮認真地盯了他好一陣,微笑忽然牽起我的嘴角。
世人都未曾見過道盜真容?那我豈不是要成為這世間第一人了?
他的面具輕而易舉地被我含着笑摘下,但那抹笑容卻霎時僵在我的嘴角。
這張面容經過半年的風雨洗禮,一雙眉目由清秀又添了幾分肅殺,整張臉看上去都老成了不少,但卻好看依舊。他眉間緊鎖,似是在極力隐忍着什麽痛苦,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将它們撫平。
盡管面貌與氣質都不似從前,但就是莫道沒錯。
我無力去揣度這些年莫道都發生了些什麽,只覺左胸膛的某個位置頓時憋屈得難受。
定是那該死的同情心在作妖吧。我心道。誰叫莫道今日的模樣這般狼狽?反正總不可能是我真的心疼他了……
五年,莫道,至少我護着你的這五年,你會好好的。否則我該怎麽向師父交代?
我感到唇角的笑容忽然變得苦澀,不自覺地伸出手,将他額前淩亂的劉海理去了一邊。
誰知,如此一撥弄,那人居然悠悠的睜開了眼。
我條件反射地後退一大步,戴上鬥笠轉過身去,不讓他看清我的臉。
盡管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還是能清晰地感到他警惕的目光。
真實面貌為人所見,但他開口的語氣似乎并不存殺心,只是仍舊虛弱難當:“你是誰?為什麽救我?”
我本可以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結果卻是下意識一個“蘇”字出口,腦中立時閃過臨行之前師父的那句話,想改口卻來不及,只得随口接了個字:“弦。”
身後那人半日不吭聲,我以為他是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在下,名喚蘇弦。”
【五】
“啊呀,都說了幾遍了,我不叫蘇弦,是他讓我來幫你的!”我一把将手中的折扇拍在了客棧的桌上,倒了水就往嘴裏送去,三兩口喝幹,口中終于濕潤了不少。
我無語地盯着随我一同坐下的莫道,暗中思付該如何向他狡辯。
自出城到這家郊外的客棧,他不知幾叫了我幾百遍“蘇弦”,我只能嘴硬到底,打死不認。
“你分明就是他,為何不肯承認?”他的神色如語調平靜。
我除了重複之前那句話實在沒別的好講。我一陣胸悶氣短,對着櫃臺就吼道:“掌櫃的!住店!三間房!”
一人一間剛剛好,也方便我晚上開溜。就是心疼老子那白花花的銀子啊……
那掌櫃的一吓,正在撥算盤的手一抖,随即擡頭朝我賠 笑:“好嘞客官。”
誰知莫道卻突然開口:“掌櫃,兩間足夠。”
我剛送入嘴中的的清茶瞬間盡數噴出,一陣巨咳。
還好這荒野的客棧沒什麽人,還不算丢臉丢大發。我瞅見莫道奇怪的眼神,臉上突然有點發燙,讪讪地擦了擦嘴角,暗叫苦也!
真是天要亡我。
原本是打算先回山向師父作番報告,女兒死了總得讓爹知道。誰知半路卻殺出了我的好師弟,還認出了我來。如今我認也不是,逃也無計。
莫道先去隔壁安置他的妹妹,我滿肚苦悶地推開了另一間客房的門,剛想脫了衣服上榻小憩一陣,轉身卻撞上了一張放大數倍的人臉。
角度出了點問題,我的雙唇正好擦過那人的鼻尖。
我下意識後退幾步,才看清來人正是莫道。原以為他會一劍招呼上來,結果卻是那人呆愣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面前人這般模樣,一股作惡欲突然在我心頭湧起。不自覺勾起唇角。
他大概是想對我說些什麽,但見我向他走去卻又合上了嘴。
方才我身上的衣衫已解了一半,想必此時胸前正是風光半露。莫道警覺地看着我,一向鎮定的面龐突然漫上了一層可疑的紅暈。我擡手撩起他垂在肩畔的幾縷青絲,湊得又離他近了幾分,在他耳邊輕笑一聲:“莫公子就不怕在下是個真斷袖?要知道,在下的武學造詣比莫公子可高上數倍不止。萬一我真要做點什麽,莫公子你……能抵抗得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青鸾無心~第二篇文奉上。
也是短篇啦,但是字數偏多,一萬三,所以分兩章發吧。
先說好,這是篇耽美!耽美!咳咳,廢話說到這裏,諸君請繼續看文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