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鄰居”
時間被撥回到上午。
目送阿奇爾離開房間之後,伊裏斯就去了花房,找來了還在打理那一大片玫瑰花的管家馮恩。
她有一些東西,需要送出去。
貴族之間沒有絕對的仇人,只有永遠的利益,既然教會可以和皇帝合作,那斯圖亞特家族也可以和其他貴族合作。
唇亡齒寒,貴族們即使表面上撕破了臉皮,也會保留下私下裏的通信方式。
畢竟誰又能知道,明天的皇帝又會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舉動呢?大家都需要情報,越多越好。
馮恩很快就來了。他也不過三十多歲,一頭銀灰色的頭發,見人都是三分笑,是許多女仆心中的理想對象。
只有伊裏絲知道,在剛剛來到斯圖亞特家族時,為了讓他放下對自己的戒備,她花了多少力氣。
“馮恩,上次說要給海格夫人回禮準備的那條披肩,你放在哪兒了?”她語氣輕松,仿佛只是在說女眷間的的回禮,“今天我有些事情,下午的茶會就不去了。你記得幫我把東西親手送到海格夫人手上。”
海格夫人是出身平民的法官梅爾斯·海格的第二任妻子。她來自于一個普通的商人家庭,但與梅爾斯情感和睦。有時候伊裏絲有些消息需要告訴梅爾斯,也是由她轉達的。
馮恩心領神會,将手中的剪刀交給了身後的花匠:“那條披肩還差幾顆珍珠,下午就能做好,我一定準時送到。”
伊裏絲點點頭。
離開花園前,她突然想到了昨日放在屋角的那些鳶尾花。
花期已過,鳶尾花已經在逐漸凋謝了,只剩下濃郁的香氣。
彼時的阿奇爾,總會在出去辦事回來後帶來一株白色鳶尾花,親手送給她,偶爾來不及趕回來,他也會托一位女仆送來。
在他出征失去消息之後,伊裏絲每日也會在房裏擺上一些鳶尾,仿佛這樣就能告訴自己,他總會回來的,只是晚一些時候。
現在人回來了,那麽那些花也用不着了。
“以後我的房間裏,不用再送鳶尾花了。”她吩咐道,“換成玫瑰吧。”
穿過花房,就能到達西瑞爾的書房。平時他接待其他來客,和伊裏絲商議對策,都是在這間朝南的大房間。
推開沉重的橡木大門,伊裏絲獨自走進房間。房間裏鋪滿地毯,皮鞋踩在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伊裏絲是來找她還沒來得及看完的情報的。那些情報和遠征的失敗有關,是西瑞爾答應她的聯姻條件之一。
她記得,那日西瑞爾把東西放在了第三個書架的暗格之中,就在一本厚重的百科全書之後。
只是當她走到記憶中的地方的時候,那裏卻已經有人了。
是瑟曦斯。
她也是獨自一人坐在梯子上,正在專注地閱讀,手裏拿着的恰好就是那本百科全書。
伊裏絲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可偏偏瑟曦斯突然擡頭,看到了站在低矮書架之後的她。
瑟曦斯倒是沒什麽變扭,她很快合上書,從梯子上爬下,小跑着走到了伊裏絲的面前:“你也來啦?”
她抓着伊裏絲的手,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了一遍,松了一口氣:“昨天……你還好吧。”
伊裏絲頓時不知道要怎麽接話,只能尴尬地保持沉默。
“哦哦,我沒有別的意思。”瑟曦斯也意識到了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補救,“我昨天也看到了……嗯。我問過西瑞爾,他也沒有……其他的辦法。”
“我只是……比較擔心你。”她略帶局促地松開手,抓着自己的裙擺,“你從前幾日開始就老是心不在焉的。”
“我很好,不用擔心。”伊裏絲不動聲色地帶過話題,“倒是你,怎麽今天來書房了。”
事關家族辛秘,她不得不多留幾個心眼。
“我是來繼續看上次沒看完的書的。”瑟曦斯倒是很坦然,“昨日我問了西瑞爾,他說不要緊,我就來了。”
“上次你不是還在看那本東方的詩集嗎?”伊裏絲追問道。
“那本我今天看完了。”瑟曦斯很快答道,“我看這裏多了一本新的百科全書,一時好奇,就拿來看看。”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伊裏絲也只能暫且信她。
“你可以把書拿回去看。”伊裏絲走到書櫃邊,檢查了一下暗門,确認沒有被打開後,她拿起了那本書,“老是跑來跑去,也不太方便。我會幫你和西瑞爾說一聲的。”
瑟曦斯點點頭,就拿着書離開了房間。
伊裏絲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心裏總覺得有些發毛。
但她也說不出為什麽,只能在确認書房裏沒有其他人後,走到了暗門那裏。
她打開櫃子,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
伊裏絲僵硬地關上門。
她需要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不去懷疑瑟曦斯。
好在老天大概是憐憫了她一回,很快西瑞爾就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不算太壞的消息。
阿奇爾取代了他的位置,成為了暫時的外交大臣。
這總比其他不喜歡斯圖亞特家族的貴族上位要來的好,最起碼看在伊裏絲的份兒上,他也不會太苛待斯圖亞特家族。
“大概這也在他的計劃裏吧,”西瑞爾喝了一口紅茶,“他和我們不太一樣。我們是在避免自己陷入漩渦,可他卻喜歡直接沖入風暴之中,也許對他而言,風險越大,收益越大。”
伊裏絲垂着眼,沒有回應。
兩個人就這麽默默地坐在落地窗邊,感受着陽光打在身上,心裏卻發涼。
經此一事,斯圖亞特家族已經注定是會被皇帝打出權力中心了,只是漸漸的沒落,總比直接被驅逐殆盡要能讓人接受得多。
這明明是最好的結果,但達成的過程和方式,卻讓兩個人都覺得很難接受。
“我已經把消息遞給海格法官了。”伊裏絲輕聲說道,“他應該會把安德烈流放到以前洛韓家族的領地。那裏會有人照應他的。”
安德烈是這一次被皇帝、教會當成替死鬼的家族旁枝,不過為了整個斯圖亞特家族,他必須犧牲。
家族榮譽高于一切,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
西瑞爾嗯了一聲,拿起了手邊的文書,開始翻閱。
伊裏絲知道,這是他在等待自己交換信息的标志。
“今天我想繼續看情報的時候,瑟曦斯也在書房。”她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問道,“我而且看了暗格,裏面是空的。我不想懷疑她,但內奸不得不防。”
“你大可放心,這與她無關。”西瑞爾聽後有些意外,但他的回答讓伊裏絲松了一口氣,“昨天瑟曦斯也問過我能不能去書房,我以為你今天不會去,所以就同意了。情報是被阿奇爾燒掉了,他大概不希望有更多的人被卷進來。”
伊裏絲對西瑞爾的說法不太相信。她并不覺得阿奇爾燒掉情報只是為了不讓第三人知道,他肯定還有別的考量。
可她現在也還沒有想好要怎麽去面對阿奇爾,自然也沒有辦法從他的态度中揣摩他的想法。
該說的話說完了,伊裏絲就想離開了。在她踏出書房前,西瑞爾叫住了她。
“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他語氣裏帶了幾分無奈,“因為那是阿奇爾和我約定的交換條件。”
這也是我當初和你聯姻的交換條件之一,伊裏絲想。
你庇佑洛韓家族剩下的族人,接受洛韓家族的財富,獲得相當的地位。斯圖亞特家族從此與剩下的洛韓家族共為一支,同仇敵忾,一同在王國中生生不息。
但西瑞爾也說過,如果家族遇難,不管是他還是伊裏絲,都會成為第一個被犧牲掉的砝碼。
所以伊裏絲并不怪罪他。更何況這一回阿奇爾原本就是沖着她來的,即使沒有安德烈那個意外,阿奇爾也會用其他辦法逼迫西瑞爾達成這個交易。
他們和其他大部分的貴族夫妻一樣,只是盟友而已。
“我知道的。”伊裏絲沒有停下腳步,她的聲音從走廊裏傳來,顯得有些不太真切,“我也會問阿奇爾,他究竟要的是什麽。”
“你只需要和以前一樣,保護好我的族人,這就夠了。”
回到房間裏,伊裏絲發現女仆利茲正好在為她打掃房間。
那張被泥土弄髒的地毯已經被送出去清洗了,地上換了一張純白的羊絨的地毯;屋角的花瓶裏也放上了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枝上的刺也被花匠修剪得幹幹淨淨。
如果不是因為利茲重新找到,并放在桌上的那枚藍寶石婚戒,伊裏絲總覺得,昨日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夢境。
她總是在試圖從昨晚的那些粗魯行為中,找到一些阿奇爾對她還算溫柔的證據。
“洛韓夫人。”利茲鋪好床鋪,朝她行禮,“我幾天從床底下找到那枚寶石戒指,先放在梳妝臺上了。”
伊裏絲看着那枚藍盈盈的戒指,下意識地就想去摸胸口的項鏈,結果摸了個空。
吊墜已經被阿奇爾拿走了,仿佛就在告訴他,他已經收回了那份情感。
三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足夠兩個最熟悉的人形同陌路。
難受的也許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見伊裏絲沒有回答,利茲猶豫了一下,繼續說了下去:“這是馮恩管家送來的邀請函。”
她把那張撒了金粉、噴了香水的紙遞了過去。
伊裏絲回過神來,才發現紙上花體字寫着的,正是阿奇爾·阿爾馮斯的大名。
她接過打開,發現裏面是一場莊園狩獵的邀請。而且看留下的地名,就在離亞斯特利亞莊園不遠處的一片溪谷,看樣子,應該是阿奇爾從皇帝那裏得到的一部分封地,是他以後在都城時會住的地方。
伊裏絲頓時覺得拿了個燙手山芋。
說去吧,總感覺自己就成了主動羊入虎口的那只羊羔;不去,那又會錯失打探消息的良機。
這擺明了就是阿奇爾故意誘惑她的一個方式。
越想越煩,伊裏絲幹脆把那張紙扔給了利茲:“你送給西瑞爾吧,讓他處理這件事。”
利茲從地上撿起那張紙,悄悄離開了。
她從未見過夫人如此失态的樣子。
而在她走到花園的時候,卻又正好和阿奇爾撞上了。他原本是來繼續和西瑞爾交換情報,順便看一眼伊裏絲的,沒想到正好直接看到了那張被伊裏絲扔出來的邀請函。
他問了伊裏絲的反應,利茲也和盤托出,然後匆匆忙忙地逃了。
她總覺得,在阿奇爾似笑非笑的注視下,自己要是繼續說下去,肯定小命不保,而且她也沒有膽子,從阿奇爾的手裏拿回那一份已經被他捏皺了的邀請函。
貴族老爺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麻煩去吧,她只是個女仆而已,才不想牽連到這些事情裏去。
事實證明,利茲的想法非常正确。
因為到了晚上,伊裏絲的桌上就出現了第二份請柬。這一回上面的字非常潦草,卻看的出是阿奇爾親手寫的。
黃褐色的草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句話,一點沒有邀請的意思,反而讓伊裏絲覺得,阿奇爾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反應,就是故意激她,才随手給她扯了第二張邀請函。
晚飯的時候,西瑞爾也不知從何處知道了這件事,他委婉的表達了希望伊裏絲和他同去的意願,并且暗示伊裏絲,沒有她,合作就可能會破裂。
伊裏絲無奈,只能先應下。
洗完澡後,她坐在窗邊,看着深邃的夜空,想着過去、現在發生的一切,卻發現自己已經看不清未來的方向了。
阿奇爾的歸來就像一個變數,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
可她對阿奇爾,除了已經習慣了的愛,看到傷疤的後悔,不敢直視的愧疚,還有什麽情感呢?
她只能模糊的摸索着自己的邊界,試着把阿奇爾拉入自己的謀算之中,最終發現自己根本算不清楚。
他們之間的虧欠與愛恨,早就疊加在一起,成了一筆爛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