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下着雨的墓園冷冷清清。薛夜來一身黑衣,耀眼的紅色長發很仔細地束了起來,遮掩在黑傘下。帶有紋身的右手插在衣袋裏,只用左手握着傘柄。

他周圍站着數十位同齡人,都是舊時同窗。

朋友電話裏所說的“被抓住”,其實是委婉的說法。那一對苦命的戀人在事發當天就死了,據稱是因為慌亂中操作不當,導致飛行器墜毀。事實是否如此,已經無從知曉了。

薛夜來不認識這兩個人,只知道那名賢者是他曾經的校友,出身于一個不太顯赫的貴族家庭。或許他曾與對方在校園裏擦肩而過,但沒有留下記憶。

想不到,再次遇到對方,是在對方的葬禮上。

吊唁是校友們自發舉行的。消息并未廣而告之,只是悄悄在校友圈裏流傳。出乎意料的是,來的人竟然很多。

有人站在墓碑旁邊,念誦一首哀婉的小詩:

“Portion of this yew

Is a man my grandsire knew

(這紫杉的一截

是我先人的舊識)

……

And the fair girl long ago

Whom I often tried to know

May be entering this rose

(許久前我無緣相識的那位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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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已凝為這株薔薇的魂魄)

……”

薛夜來默默站在人群裏一個不顯眼的位置,傘檐低垂擋住大半張臉,聽着前面幾個人低聲竊語:

“我們私自來吊唁,元老院會不會管?”

“他們沒理由幹涉吧。既然都說了那兩個人是自己不小心墜機的,要是不許我們吊唁,不是欲蓋彌彰麽。”

“唉……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啊……”

“噓,小聲一點……”

薛夜來微微擡眸,目光不着痕跡地掃過一張張年輕的臉。其中有一些人他以前在學校見過,印象不怎麽好——打架、鬧事,對賢者與戰士的結合充滿鄙夷。薛夜來的母親是戰士,因此明裏暗裏被他們嘲諷過。

但他們今天也來了。薛夜來感受得到他們的情緒:不是為了幸災樂禍,而是真誠地對這場慘烈的死亡心懷悲憫。

薛夜來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觸動。

或許,他們當初的鄙夷只不過是年少幼稚的争強好勝,并不見得藏有多麽深沉的惡意。

也或許,他們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預見到了某種來自未來的陰影。這兩個人的死,并不會僅僅是這兩個人的命運。

雨勢更大了,天色也愈發陰沉。吊唁的人開始三三兩兩散去。薛夜來把傘檐壓得更低,退到不擋路的地方。上次通電話的那個朋友從他面前經過時,他伸出右手拉住了對方。

“夜來?”看見他手背上的紋身,對方低低叫出了聲,“你居然也來了,家裏的事情怎麽樣了?”

薛夜來豎起食指擋在唇上,“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

朋友點點頭,左右看了看,“我的飛行器停在那邊,我們坐在裏面說。”

飛行器升到半空後,薛夜來方才問道:“我聽小道消息說,憲兵隊可能要有動作?”

“我也聽說了,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朋友面露憂色,話說得很保留,“一開始誰都沒想到,那兩個人的事情會鬧到這麽驚天動地。我也是剛剛才聽到原因的。”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後頸處比劃一下,“你應該還記得吧,每個戰士皮膚下面都被植入了一枚芯片,能追蹤位置,還能自|爆。”

薛夜來當然記得。本來他想一回家就幫白楊把芯片取出來,結果一直被各種各樣的事耽擱着。

朋友繼續說:“聽說,那兩個人的飛行器墜毀之後,憲兵檢查了那個戰士的屍體,發現他脖子後面的芯片不見了。你想想,如果不準備離開星域,用得着把芯片拿出來麽?所以元老院才判定,他們是打算叛逃。”

“唔。”薛夜來的手指暗暗攥緊,又很快松開。

“這件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天,元老院沒有繼續追究,你不覺得反而很可疑嗎?我估計元老院是為了讓所有人放松警惕,等大家都以為風頭過去的時候,再讓憲兵隊來一場突擊檢查。”

“你是說,檢查那枚芯片有沒有被動過?”薛夜來不動聲色。

“是啊。我打聽過,那個芯片的位置精确到納米級,哪怕取出來之後再照原樣重新植入回去,也能被微測量儀器檢測出來。所以說,禁止賢者和戰士戀愛就是個幌子,他們真正想查的是有沒有人預謀叛逃。”

“原來是這樣。”薛夜來假裝長出一口氣,“害我擔心了半天,害怕會追溯以前的事。”

“你太多慮了。”朋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伯母過世都快二十年了,翻舊賬也翻不到那麽遠。”

薛夜來早早跟朋友分了手,獨自回到行館。曹家的跟班被他隔三差五的小恩小惠打點得心花怒放,對他一些無關緊要的行動隐瞞不報。

房子裏空無一人。白楊獨自去了舊城區,搜索那天那個神秘的跟蹤者。盡管沒有看到對方的樣貌,但只要再次遇到,白楊就能感覺出對方的氣息。

薛夜來換下黑衣,無力地躺進沙發裏。他的生活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複雜,好像原本只想解開一個線團,卻有更多的線不斷纏上來,淹沒了所有的頭緒,也把他捆綁得越來越透不過氣。而想起自己家的時候,竟覺得無比遙遠,仿佛他早已背井離鄉,漂泊經年。

病中那些天他曾打過電話給父親,半吐半露地詢問,家裏以前是否有過一個後園。

“哦,有啊,後來改建成了人工湖。”父親的神色和音調都沒有顯露出異狀。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薛夜來小心翼翼掩飾着不安。

“不記得了。——問這些陳年舊事幹什麽?”父親忽然臉色一沉,“你知道現在每天家裏有多少事需要我應付嗎?”

薛夜來的心也為之一沉。從小他就知道,父親不是個善于撒謊的人,如果他莫名發火,那多半是為了強硬地轉移話題。

看來,夢裏那個被歲月塵封的謎團,是不太可能從父親這裏得到解答了。

正對着天花板想得出神,突地感覺到兩道冷冷的視線。

有人在房間裏!

薛夜來驚得縱身而起,一邊後悔自己太過大意。白楊不在身邊,放任自己陷入沉思真是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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