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薛夜來急忙躲閃,但哪裏快得過飛行器的速度。不過是眨眼之間, 那臺金屬的龐然大物呼嘯而至, 引擎卷起的氣流漩渦将他整個人沖倒。
更糟的是, 在強大的沖擊力之下,飛行器頭部倒挂的鐵栅竟然以詭異的角度鈎住了他的肩頭, 拖着他在地面高速滑行。
一切發生得太快,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
在這樣生死交關的瞬間,薛夜來意識中的時間反而是漫長而靜止的,感覺不到來自身體的痛楚, 仿佛靈魂被甩出了軀殼。他非常清醒地想道:自己這是要死了。他已經看到,死亡如同一道屏障,将他和所有人隔離開。誰也救不了他,誰也感覺不到他此時的絕望, 他也很快就要永遠失去所有的感覺。
像是死亡前的幻覺, 他突然看見了匪夷所思的景象——
濃煙, 烈焰, 紅熾的金屬艙, 亂碼頻閃的操作面板。
有人在他身旁, 是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有一頭豔麗的紅色長發,身材兼具女性的窈窕與戰士的剛健。她徒手将炙熱變形的艙門撕開了一個缺口, 很小,僅能允許一個幼兒通過。
她開始用一些像是救生衣的東西包裹住薛夜來,因為艙室颠簸,她的動作被打斷了好幾次, 但最終成功地把薛夜來包得像個襁褓中的嬰兒。
“星河在上,請保佑我的孩子。”這是女人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摘下脖子上一條紅寶石挂墜的項鏈,把它仔細地掖進“襁褓”裏,然後用力将“襁褓”從那個缺口丢了出去。
薛夜來的視線翻滾着,他聽見年幼的自己在哇哇大哭。他摔到了地面上,但由于身上那層覆蓋物的緩沖,他沒有覺得很疼。
他的身體被很多條帶子牢牢束縛住了,于是瞪大眼睛,擡頭看向自己剛才跌落下來的方向。在那裏,一臺嚴重損毀的飛行器正在往另一個街區墜落,引擎艙所在的尾部已經變成了熔融狀态的鋼水。
薛夜來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警報大作,拼命想要做些什麽去挽救那臺飛行器。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它墜落了,他就要失去母親。可他動彈不得,眼睜睜望着它墜入一排屋頂之間。他看不見它了,恐懼讓他用盡全力向四周大聲哭喊,希望有人可以去救他的母親。
然而一個人也沒有。目力所及,都是高高低低的古舊屋檐,一扇扇斑駁腐朽的漆黑窗口,像神色叵測的眼睛。
……
薛夜來哭着蘇醒過來。身體依然被束縛着,眼前淚光模糊,什麽也看不清楚。某種潮汐般的聲音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反複響着,但他不知是哪裏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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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确定自己現在身處現實之中。他仰面躺着,臉上扣着呼吸面罩,那潮汐般的聲音正是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與面罩摩擦發出來的。手腕被固定在床邊,手指上夾着血氧感應儀。
他試着動了動另一只手,摸索到一個開關模樣的東西。按下去等待了一會兒,聽見滑動門開啓的聲音,一個模糊的淡藍色人影走到了他的床邊。
薛夜來眨了眨眼,想讓擋住視線的淚水從眼角滑下去。一條柔軟的東西輕輕覆在他的眼睛上,溫柔地移動,替他擦去淚水。
再次睜眼時,視野已然變得清晰。
白楊穿着無菌服坐在床邊,聲音輕輕的,像是怕驚擾了他:“那臺飛行器被擊落了。”
薛夜來有一剎那神思恍惚,還以為白楊在說他幻覺裏發生的那一幕。随即意識到,白楊說的是執勤那一晚發生的事。
“——送你來醫院的路上,你半昏迷着,但是一直在哭。是不是夢見了什麽?”白楊觀察着他的神色,小心地問。
薛夜來點了點頭。
白楊沉默片刻,笨拙地安慰:“別難過。不管你夢見了什麽,都已經過去了。”
他擡起手,似乎想輕拍薛夜來,但又遲疑着不知該如何下手。薛夜來想象得到,自己身上現在一定很慘。以那種速度被拖在地上,能保住小命就算是奇跡了。一個人要是走起黴運來,真是什麽無妄之災都會遇上。
薛夜來心裏自嘲地苦笑一下,忽然眼神一凝,試圖擡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那條他從小到大從不離身的項鏈,該不會丢掉了吧?
然而腕部的阻力讓他想起,自己的雙手都不能動。
“鏈子,鏈子還在嗎?”他吃力地問了一句。
透過氧氣面罩傳出的聲音很不清晰,但白楊聽懂了。“你是說,有紅寶石挂墜的那條項鏈麽?我替你收着的。”
薛夜來放了心。停了停又問:“我現在怎麽樣?”
“傷得很重,需要養一陣子。”白楊的眼神黯淡下來,“對不起,那天我沒能救下你。”
薛夜來用口型說:不怪你。黑暗戰士再強大,畢竟也只是人類,不可能與飛行器的速度相比。
“你不明白。”白楊搖搖頭,“那樣的感覺,我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薛夜來愣住了。他一下子明白了白楊在說什麽——那個時候,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他本能地把精神鏈路加強到了最大限度,将自己的情緒傳遞給了白楊。在那個瞬間,白楊是整個世界上唯一與他靈魂相連、對他的處境感同身受的人。假如薛夜來就那麽死了,白楊将會一遍一遍反複體驗他死亡前的恐懼。
再強大的人,也抵抗不住這樣無休無止的折磨。戰士會在賢者死亡之後陷入精神紊亂甚至崩潰的狀态,很大一部分原因即在于此。他們無法像賢者一樣自主切斷精神鏈路,也就無從抵禦來自對方的精神折磨,無論這種折磨是有意還是無意。
賢者,真是一個自私的角色。
“白楊,跟我解除契約吧。”薛夜來緩慢地出聲說道,“我幫你再找一個可以信賴的賢者。我以後會怎麽樣,自己都不知道,沒有必要拖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