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從這一天起,薛夜來的生活改變了。

人們往往以為, 巨大的災禍會讓一個人的生活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但事實不一定如此。

有些時候, 災禍并不會突然改變一個人原本的軌道, 而是使之一點一點偏離。就像走上了一條永無止境的下坡路,讓人緩慢卻無可挽回地跌入深淵。

如今的薛夜來就走在這樣一條路上。

表面上看起來, 他似乎并沒有因為家族的遭遇而受到牽連,甚至還可以暫時維持以往的生活水平。

但他自己知道,從今往後的每一天,都是下沉。

皇帝對薛家的審判還在進行, 他無法見到父親,只能每天眺望鮮血之塔。那座黑色尖頂的高塔位于城西,黃昏時披滿晚霞,如同被鮮血浸泡的槍尖。

帝國歷史上, 曾有無數人被關進了這座塔, 沒有一個安然無恙地出來。裏面的情形之恐怖, 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即使保住了命, 身體也會落下殘疾。

而薛夜來能做的, 僅僅是不讓自己去想象。

他沒有了經濟來源, 所有的卡全部被凍結。過去的朋友們是一個都指望不上的了,只怕他們現在一聽到“薛”這個姓, 就避之唯恐不及。

薛夜來有點慶幸,那天晚上沒有把自己身上全部的現金交給薔薇。否則他現在就得腆着臉去向薔薇要錢,那還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

百花聖殿事件中幸存的三位長老重新出面,把持薛家的大局。

薛夜來又一次拜谒了大長老。與上回見面時相比, 大長老的氣色好了些,也不再劇烈地咳嗽,只是臉上的皺紋更深。

“我聽說,起初是有人向皇帝陛下告發,說你父親私藏當年蘇家的遺物。”大長老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杯子,眉宇間顧慮重重,“據告發者說,蘇家滅族之後,你父親并沒有把他們的全部家産都呈報給陛下,而是偷偷藏匿了一些東西。”

……藏匿蘇家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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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夜來心頭掠過疑惑。如果是這樣,那最後的罪名怎麽會是叛逃?

而且,這件事本身似乎也不合情理。蘇家滅族之後,家産被元老院其馀三大家族瓜分一空,其中大部分都落到了薛家手裏。薛家不僅分得了大量地産,各式珍寶財物更是數不勝數。

到底還能有什麽東西如此重要,值得父親冒着巨大的風險偷偷藏匿起來?

看出了他的心思,大長老繼續說:“陛下并沒有輕信這些話,派了皇家憲兵隊去你家裏搜查。結果不但真的搜到了蘇家的遺物,還搜到了你父親曾經策劃叛逃的證據。具體是什麽不清楚,很多細節還在保密階段。”

說到這裏,大長老長長嘆息,“你知道,在皇帝陛下眼中,叛逃等于謀反,是不可饒恕的大罪。再加上之前百花聖殿的事……”

薛夜來垂下眼睫。

“雖然到了這個地步,你也不要太過傷心。”大長老似是心有不忍,試着勸解他,“我們盡力幫你向陛下說情,也許還能有轉機。”

薛夜來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見他沉默不語,大長老語鋒一轉,又開口道:“孩子,有件事我得問問。我們家族的徽章,你父親有沒有交給你?”

薛夜來眼神微閃,反問了一句:“家族徽章?”

“對,就是代表族長權力的那枚徽章。如果它現在在你手裏,你最好把它交給我們三位長老來保管。你還太年輕,等你将來到了可以接替族長職務的時候,我再把它正式交付給你。”

這個要求不算不合理。但從對方的神态抑或語氣之中,薛夜來敏銳地捉到了一絲絲狡黠。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絲而已,像陽光中飛過的一粒灰塵,轉瞬即逝。

“您考慮得很周全,論理的确應該交給您保管。”薛夜來低眉垂首,态度恭謙,“只是這枚徽章只能家傳,從來沒有交出去過。族規如此,我絕不敢開這個先例。”

大長老隐約有些尴尬,“族規是這樣沒錯,但也不是不能變通。如今情況特殊,不必墨守成規。”

“我家的家史記載得很清楚,帝國和星際聯邦第一次發生戰争的時候,我家負責守衛皇宮,戰鬥到只剩下最後一個人,拼死保住了帝國的榮耀和家族的徽章。這個人是我的曾祖,也是我的心目中的英雄。所以,除非遇到比當年更危急的情況,否則恕我無法交出徽章。不是不願,實在是不能。”

當年那場戰争中,星際聯邦一直打進了帝國的心髒地帶,只差一步就可以攻入皇宮。若不是最後關頭支援艦隊趕到,星域帝國的歷史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終結。

薛夜來口中所謂的“比當年更危急的情況”,自然是指帝國全境淪陷。

大長老自然聽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帝國的榮耀”和“家族的權力”,對他來說是捆綁在一起的。要讓他交出徽章,除非帝國覆滅。

大長老哪裏敢在這種時刻流露出一點點“對帝國沒有信心”的意思,立即從善如流:“好孩子。看到你這麽有責任感,我就放心了。我們薛家的未來,就全靠你了。”

“是。”薛夜來嘴上應着,心裏卻微微一寒。薛家的衰敗,是從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上一次戰争過後,在将近一個世紀的安逸之中,整個家族內在的凝聚力早已蕩然無存。從身為族長的父親,到諸位元老,再到薛如衡這樣的旁支遠親,每一個人都各自為政。

像祖先們那樣,凝聚整個家族之力為帝國而戰,将家族的命運與帝國的榮耀緊密相連——這樣的事,從此以後再也不可能會有了。

“好了,你請回吧,我該休息了。”大長老轉動一下座椅,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注視着濃雲密布的天幕。

薛夜來起身告辭。在踏出房間時,忽聽大長老喃喃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他聽:“積善之家,必有馀慶。積惡之家,必有馀殃。”

薛夜來聽得清楚,但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

傍晚的天色愈發陰沉,濃雲上滾動着雷聲。用通訊儀打開網頁看看,星球氣象站接連發布了幾次雷電預警,未來幾天內都将有強對流天氣。

薛夜來關上網頁。除了天氣,他不想在網上看任何信息。邁着沉重的步子,他慢慢向住處走去。

他已經離開了曹家的行館,和其他人一起住在一處臨時安排的集體公寓。由于每晚都要執行宵禁任務,元老院要求,所有候補侍衛實行合宿合訓制度,同起同居,同出同入,便于訓練和管理。這對薛夜來倒是一件好事,多多少少減輕了無家可歸的孤獨感。

說是集體公寓,倒不如說是膠囊牢房。每人只有一個艙位大小的空間可以容身,上下左右全是人。

薛夜來的鋪位在第三層中間。他順着梯子爬進去,跪在硬木床板上,默默地把自己的被褥鋪好。

天氣濕熱,一場雷陣雨将至未至,空氣悶得粘滞。薛夜來的一縷頭發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很不舒服。但他沒有撩開它。不知怎的,他心裏有一種荒謬而古怪的執念:要給自己進行一種特訓,讓自己受苦。

他曾經讀過一本非常奇特的書,名叫《失物之書》。故事裏小男孩的母親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于是小男孩給自己制定了一系列繁瑣的規矩:走路先邁哪一只腳,觸碰門把手的數字是雙還是單……小男孩每天強迫自己盡量嚴苛地遵守這些規矩,并且讓自己相信:如果他受的苦多一些,他母親的病就會好一些。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一些什麽,而又對此無可奈何的時候,他就會給自己創造出一些毫無道理的迷信法則。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這或許是一種不讓自己崩潰的自我麻醉。

薛夜來發現,他自己竟然也在不知不覺中臆造出了一個可笑的信念:只要他在外面多受一些苦,父親在鮮血之塔裏就能少受一些苦。不管将來還會遭遇什麽,只要他能撐得住,父親就也能撐得住。

一定是這樣。必須是這樣。不得不是這樣。

“喂!”底下有人咣咣咣敲床板,不滿地喊着,“上面的人幹什麽呢?會不會輕一點兒?”

薛夜來這才注意到自己鋪床的動作過于用力,仿佛要把床板砸穿似的。他探出頭,對下面說了句:“抱歉,我會注意。”

下面的人看見是他,嘴唇動了動,把罵人的話咽了回去,生怕觸黴頭。

唯一讓人高興的是,由于沒有多馀的空間,戰士們也和各自的賢者住在一起。

戰士是賢者的武器和保镖,有他們在身旁,總是讓人安心的。不論以前多麽自以為高貴的賢者,如今也巴不得和戰士形影不離。因此,雖然只能容下一個人的鋪位上硬是擠了兩個人,也沒有任何一位賢者發出抱怨。

睡覺的時候,薛夜來拉上簾子,勉強圍出一片私密的空間。

白楊和他裹着一條薄毯子,兩個人面對面,側身躺在一起,不發出一點聲音。在這樣無遮無擋的地方,再細微的動靜也會被周圍的人聽見。

薛夜來用口型問:習慣嗎?

白楊輕輕點一下頭。他沒有抱薛夜來,因為床鋪兩端是通的。如果旁邊鋪位的人要從梯子爬下去,就會從他們身旁經過。所以他只是把一只手伸到了薛夜來的腦後,撫摸那一頭柔軟的紅發。

薛夜來的頭發有段日子沒有好好打理,發梢有點打結。白楊的指尖探進發絲之間,緩緩向下滑動,帶着無以倫比的耐心和仔細。

忽然他的指尖頓了頓,離開了薛夜來的頭顱。薛夜來斜過眼角一瞥,看見白楊的手上帶着一大把脫落的紅發。它們糾纏在一起,在昏暗的燈光裏觸目驚心。

這些日子以來,薛夜來一直在白楊面前掩蓋着自己的情緒。他悄悄地減弱了兩人之間的精神聯系,既不讓白楊窺探到他的內心,也不去感知白楊的內心。

他害怕在白楊心裏看到憐憫,那會讓他無地自容。薛家今天的處境,仿佛是一種遲到的報應。

他更害怕白楊對他沒有憐憫,那會讓他感覺遭到了背叛。

可是大把脫落的頭發出賣了他。它們枯槁地蜷曲着,失去了往昔豔麗的光澤,仿佛他的痛苦讓它們不堪忍受,只好從他的頭皮上逃離。

白楊把那團亂發拿到眼前看了看,将它們一絲不亂地整理好。他的手指修長,動作如理發師一般靈巧,很快就把那些發絲绾結成一束。

薛夜來看着別扭,伸手過去,想把它們奪過來丢掉。無奈白楊的動作比他快,指尖一動,那束發絲便不見了。另一只手順勢一探,按住了薛夜來的手。

薛夜來掙不脫又氣不過,用口型一字一字說:你、是、戀、物、癖?

白楊看懂了,也用口型回答了兩個簡短的字:不是。

薛夜來直恨白楊不開竅。稍微有一點情話技能的人,都能在這種時候脫口來一句“不是戀物是戀你”之類的吧。

白楊看了看他,忽然身子一傾湊近了他的臉。薛夜來只覺得一陣微風般的氣息拂過耳畔,伴着兩個若有若無的字:不怕。還沒分辨出是不是聽錯,嘴唇驀地微微一溫,被兩瓣柔軟的東西噙住了。

這個吻來得猝不及防,薛夜來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反應過來之後,又加倍用力地吻了回去。不發出任何動靜的啃咬很有難度,薛夜來只得盡量壓住白楊的唇,不露出縫隙,以免漏出一點聲音。

兩個人的唇無聲無息地糾纏了很長時間,而後緩慢而平穩地分離。白楊的呼吸絲毫不亂,薛夜來卻有點喘,鑽進毯子把頭埋在白楊胸口前,做了一組深呼吸調整氣息。支棱着耳朵左右聽了聽,兩側的床位都沒有反應,無人覺察他們剛剛的舉動。薛夜來心裏微微地癢,仿佛上課時趁老師不注意偷偷吃了一顆糖果。

輪到他們執勤是在後半夜。薛夜來在白楊懷裏朦朦胧胧睡了不知多久,直到被通訊儀叫醒。

每個人每天的執勤點不固定,搭班的同伴也不固定,由計算機系統随機分配。

薛夜來今晚碰巧和月季搭班,守在一處高速隧道的出口。皇家憲兵隊在這裏設置了一道路障,從隧道裏出來的飛行器都必須停下來,接受盤查。

薛夜來和月季站在距離路障較遠的地方。他們的任務不是攔截飛行器,而是防止有人從飛行器上跳下來逃跑。隧道口外面就是山林,跑得快的人有可能甩掉憲兵鑽入密林之中,那就很難找到了。

月季背靠着一棵水杉,無精打采打了個呵欠。他和薛夜來之間談不上有什麽真正的交情,彼此不說話反而比較自在。薛夜來也不怎麽願意和他搭讪,帶着白楊走到了更靠近森林的地方。

夜裏的森林與白天很不一樣。黑暗中,那些靜默的樹木剪影有着莫名的詭谲和肅穆,甚至有某種宿命感,像是遠古文明留下的一群石像遺跡。看得久了,會讓人有一種錯覺:樹木才是這顆星球上唯一真實的存在。它們身軀高聳,直達神明所在的天穹。人類匍匐在它們腳下,只不過是塵土般的過客。

薛夜來望着那些樹影,兀自看得出神。戰士的精神體是樹木,這是偶然的麽?

忽然有人扯了一下他的手臂。薛夜來停下腳步,神思回歸現實。

“別再往裏面走了。”白楊握着他的臂彎,“森林裏很容易迷路,夜裏更不安全。”

“哦。”薛夜來的眼睛還在那片黝黑的樹影間流連,“白楊,你覺不覺得,夜裏的樹看起來很神秘?”

白楊用手電往那個方向照了照,淡淡說:“神秘的不是樹,是黑暗。不論什麽東西放在黑暗裏,都會很神秘。”

“也對哦。”薛夜來篤篤篤點頭,“我覺得你很神秘,因為你是黑暗戰士的緣故吧。”

白楊不置可否,片刻問道:“你喜歡神秘的東西?為什麽?”

薛夜來想了想,“因為神秘的東西會讓我覺得,也許這個世界上有些未知的力量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宿命什麽的,說不定真的存在。”

白楊似乎輕輕笑了一下,沒有再說話。

薛夜來正要開口,身後突然傳來尖厲的金屬刮擦聲,許多人在大聲呼喊。回頭看去,只見一臺飛行器從隧道裏筆直地沖了出來。一排作為路障的鐵栅挂住了它頭部的緩沖杆,在地面上高速拖行,擦出刺眼的火花。

一名憲兵騎着飛行摩托緊追其後,用對講儀連聲呼叫:“位置D1365-F!位置D1365-F!緊急事态!緊急事态!有一臺飛行器沖開路障逃逸!”

受到攔截的肇事飛行器來不及拉升高度,急轉了一個彎,向薛夜來身後的森林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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