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午後的陽光很耀眼。薛夜來坐在窗前,任由白楊為他修剪頭發。
第一绺長發掉落在圍布上的時候, 薛夜來低頭看了看。然後擡起眼睛, 再也不瞥一眼。
白楊的動作很娴熟, 沒用多長時間就完成了這項工作。圍布被解下的瞬間,薛夜來的脖頸微微一涼, 皮膚與發絲之間熟悉的摩擦感消失了。
白楊正在收拾被剪下的長發。薛夜來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看見它們,那樣火紅的顏色,仿佛掉在畫布上的一片夕陽。
薛夜來忽然有點後悔。在剪下來之前,應該讓白楊好好替他梳一梳頭的。畢竟, 以後是不是還有機會,誰也不能保證。
拿起鏡子照了照,他的臉看起來有點陌生。以往因為長發而被柔化了的氣質,忽然之間在這張臉上顯露出隐約的鋒芒, 讓他自己也為之一驚。就仿佛一個人摘下面具, 卻在鏡子裏不期然看見了另一副面容。
“你不喜歡?”白楊在他身後問道。
“喜歡。不過還需要花點時間來适應。”薛夜來放下鏡子, “你手下留情了嘛, 我的頭發還是比你長。”
白楊繞到正面仔細端詳, 用手指把他的鬓發理到耳後。細心的神态, 如同一位雕刻家在維護剛剛完成的作品。
“保留一點你以前的樣子,這樣更好。”
“好啦。”薛夜來輕輕拍開白楊的手, “我去洗個澡,你幫我把熨好的制服拿來。等我回來以後,再讓你看個夠。”
“你才剛剛出院,就去見皇帝?”
“唔。”薛夜來含糊地說, “有些非做不可的事情,越早下手越好。”
他沒有告訴白楊,大長老曾經試圖要他交出家族徽章。這件事令他如芒在背。盡管他保住了徽章,可是如果不得到三位大長老的認可,家族中的其他成員陽奉陰違,那麽族長的權力便會形同虛設。
僅有薛家族長的徽章還不夠,他需要得到來自皇帝的保證。
事到如今,就算是狐假虎威,他也必須立威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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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兩排擺滿琺琅器的博古架,薛夜來被帶進了一間清香袅袅的茶室。這意味着,對皇帝而言,這并不是一次正式的接見。
皇帝側身對着門,正在用一柄銅壺往公道杯裏注水。茶葉在水流中翻滾,漸漸溢出淡金色的茶湯。房間一角燃着一只細白瓷薰香燈,頂端的托盤裏還剩下半盞精油。不知什麽地方傳來叮叮咚咚的琴曲,襯着四面镂空的青竹板裝飾牆,分外清雅。
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閑靜而安适,卻令人有種感覺:這樣刻意的布置,不過是房間的主人在極力平撫內心的煩躁。
薛夜來單膝跪倒行禮。皇帝把目光轉過來,點了點頭,就轉過身去繼續擺弄茶具。
那一套泡茶的程序需要花費很長時間。薛夜來身上的傷還沒痊愈,膝蓋漸漸發痛,但仍讓自己保持姿勢一動不動。
他預想中最糟糕的情況是,皇帝根本不見他,或者雖然允許他觐見,卻對他的存在置若罔聞。無論這兩種情況當中的哪一種發生了,都表明薛夜來沒有什麽希望博得皇帝的支持。
現在的情況至少不算最糟。
不知過了多久,薛夜來支撐身體的右腿開始不由自主微微打顫的時候,皇帝的茶泡好了。
“噢,你來了。”皇帝端着茶杯,把略顯臃腫的身體緩慢地安放進扶手椅裏,才繼續說:“不用行禮了,站起來說話吧。”
“是。”薛夜來畢恭畢敬起身,垂手而立,一語不發。
“你的信我看過了。”皇帝沉思着說,“你想進入皇家憲兵隊。——為什麽?很少會有賢者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認為,這是為陛下效力的最好方式,也是對我們家族最好的選擇。”薛夜來說,心裏忐忑不安。皇帝當然會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他想得到皇帝的親口應允,承認他可以行使薛家族長的權力;同時也把他自己放在離皇帝最近的地方,以自己為“人質”,盡量打消皇帝對薛家的顧慮。
這可能不是一步好棋,但他沒有其它的選擇。要麽大着膽子做點什麽來自我拯救,要麽就只好坐以待斃,等待大家同歸于盡的時刻降臨。
他很清楚,關于薛家今後權力歸屬的問題,皇帝眼下不可能給予他任何明确而正式的答複。但哪怕只有皇帝的口頭表态,或者僅僅是某種模棱兩可的默許,就可以産生巨大的影響。
“你不必進入憲兵隊。”皇帝發話了。
薛夜來的心一沉。然而随即又聽見皇帝說:“要是我沒記錯,你們家族裏有一個叫薛如衡的人就在憲兵隊,對吧。這樣好了,在你認為有必要的情況下,可以以家族名義知會他,我想他會給予你恰當的協助。”
“您是說……以家族的名義?”薛夜來擡起頭,重複了一遍。
“是的。”皇帝點點頭,又一次走到桌前拿起了銅壺,宣告這場談話到此為止。
“多謝陛下。”薛夜來心頭掠過一陣欣喜。盡管皇帝的措辭很隐晦,但他明白,這就是他在等待的那個默許。所謂“以家族的名義知會薛如衡”,即是說,薛夜來有權調遣薛如衡所帶領的憲兵小分隊。而什麽樣的情況才算是有必要,薛夜來可以自行把握。
換言之,皇帝以一種宛曲的方式,授予了薛夜來有彈性的族長權力。至于彈性的尺度到底有多大,最終解釋權自然仍舊歸屬于皇帝。
離開皇宮之後,薛夜來立即用通訊器“知會”了薛如衡,轉達了皇帝剛才的話。
屏幕上的薛如衡沉默了一下,微笑道:“那麽,如果需要,我随時聽候差遣。”
“我要召開一次家族會議。就在明天。”薛夜來突然發現,自己的口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底氣,“我不需要你做什麽,只希望你在場。”
“明白了。”薛如衡依舊不溫不火,“以家族的名義,這個場子,我會幫你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