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入夏以後,這個城市就進入了連綿的雨季。天空總也晴朗不起來, 永遠籠着一層沉重的鉛灰色。
排列成縱隊的平板飛行車載着集裝箱在低空中來回穿梭, 停在卸貨平臺上。薛夜來和其他賢者侍衛隊的同伴們一起, 用電子車把卸下來的箱子搬運到一處通道裏堆疊起來。
戰士們被集合到另外一個地方搬磚。搬磚不需要賢者的操控,只需要皇家憲兵隊拿着武器看監工。
這不是賢者和戰士該做的工作, 但沒有人抱怨。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在做什麽:往要塞搬運戰略物資,加固防禦工事。
每個人的心也都像天空一樣籠着鉛灰色。這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連賢者和戰士都被派來做這樣的事,可以想見, 在其他地方,還有更多的人也在做同樣的事。這個星球實質上已經進入了戰備狀态,只是還沒向公衆宣布而已。
休息時間,月季在通道口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 拿了幾個沙袋坐在上面, 看着外面的天空抽煙。這個年代普遍流行電子煙, 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喜歡複古的過濾嘴香煙, 認為這種真正的東西才更有味道, 也更有提神的作用。
他夾煙的姿勢并不熟練, 一不小心還把一段煙灰抖落在了自己身上。但周圍的人都靜默着,誰也沒有調侃他。每個人的眼神裏都有一種黯淡, 包括月季自己。
薛夜來看了他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那天,謝謝你了。”薛夜來說。
月季愣了愣, 點一下頭。
“那天”是指薛夜來被飛行器撞倒的那個夜晚。白楊告訴他,送他去醫院的路上,月季幫了很大的忙。其中有一段時間,白楊被憲兵隊“看守”住了,是月季陪護着薛夜來,直到薛夜來被推進手術室後才離開。
薛夜來一直想親自對月季道個謝,但始終沒找到機會。
兩個人相對無言沉默了片刻,月季向四周看了看,忽然用夾煙的手擋住嘴小聲說:“曹戈來找過我,問我,那天你半昏迷的時候說了什麽。”
薛夜來頓時心生警惕,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地問道:“我說了什麽?”
“你一路都在哭,好像有說什麽,不過我沒聽清。”
“唔。”薛夜來給出一個含義不明的單字作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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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不再說什麽,故作輕松地嘬圓了嘴唇,像老煙槍們那樣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看着它在空氣中徐徐擴散消失。
休息時間結束的鈴聲響了起來。一群人慢吞吞舒展着肢體各自起身,走向工作點。
月季剛走出去幾步,聽見薛夜來在身後問了句:“煙還有嗎?”
“嗯?——噢,就剩下幾根了,都給你吧。”月季回身掏出一只癟癟的紙煙盒,隔空扔了過來。
“謝了。”薛夜來接在手裏,對他揚了揚,“等我有了好煙,加倍還你。”
“……”月季的眼神閃了閃,“你說的啊。我可記住了。”
薛夜來捏了捏那只煙盒,随手塞進制服口袋裏。他其實并不抽煙,只是借用這樣的方式向月季暗示:我會還你的人情。
月季剛才告訴他的那些話,其中有着危險的意味。
曹戈不可能無緣無故關心薛夜來昏迷時的呓語。月季是個聰明的家夥,一定明白這裏面有點文章。不過,他現在應該還弄不懂曹戈那樣問真正的目的。
薛夜來卻是懂得的。那一天跟月季待在一起的時候,自己恐怕還說了點別的什麽。
在那個奇怪的夢裏,幼小的他似乎在哭喊着“救救媽媽”。也許昏迷中的他也說出了同樣的呓語,被什麽人聽到了,但沒有聽得很真切。
曹戈想向月季确認的,應該就是這個。
可曹戈為什麽會對這件事如此感興趣?
薛夜來回想着自己的那個夢,回想着從大長老那裏聽說的訊息,回想着白楊告訴他的那個故事。
幼小的他曾經和母親乘着一架飛行器,打算去往什麽地方。飛行器裏沒有別的人。
十幾年前,父親曾經秘密策劃過一次逃離。
二十年前,父親囚禁過白楊的母親,目的是為了救薛夜來的母親。
……
短短幾步路之間,所有的念頭依次從薛夜來腦中轉過。手指在口袋裏越攥越緊,不知不覺将煙盒揉成了一團。
在他生病發燒時所做的那個夢裏,紅發女人和黑發女人的氣質截然不同,然而身材卻極為相似。
白楊的母親,那個黑發的女人,一定也是一個戰士。
戰士的形體有着極為鮮明的特征,頭身腰腿的比例精準到無可挑剔,不是普通人可以經過後天鍛煉形成的。女性戰士更是如此,長腿細腰,與普通女性的差別一望而知。
薛夜來的身材比其他賢者好看得多,便是得益于母親的遺傳。當年他在學校演話劇反串朱麗葉,化妝師給他安上墊胸、紮緊束腰之後忍不住贊嘆:“要是不穿外面那條大長裙,你這身材完全可以扮成個女戰士。”
也許,正是因為女戰士的形體特征如此明顯,幼年的他才會把這兩個女人的影像疊加在了一起。即使那時的他對于女性的形體沒什麽概念,也對那樣好看的身材印象深刻。
也正是因為白楊的母親是一名戰士,身上沒有家族徽章紋身,才得以在那個夜晚逃過滅族之劫。
那麽,白楊的父親就應該是蘇家的一個賢者。他們可能還沒有結婚,只是私定了終身,因此那個女戰士的名字并不在家族名單之內。大難來臨的時刻,那個賢者解除了兩人之間的精神契約,讓懷着身孕的女戰士獨自逃命。只是他永遠也沒有機會再知道,她逃過了滅族,卻又掉進了另一個悲劇。
可父親到底為什麽要囚禁她?
十幾年前……父親……飛行器……策劃逃離……白楊的母親……
薛夜來心頭一跳,猛地停住了腳步。
白楊的父親憑什麽認為,他的女戰士有可能逃出生天?
當然,在當時那樣危急的關頭,或許他只是在絕望中孤注一擲。可是戰士對賢者有着近乎本能的忠誠,更何況兩人之間還有着愛情關系。盡管沒有任何證據,薛夜來還是有理由相信,假如沒有極為特殊的情況,那個女戰士不會抛棄她的賢者獨自離去,就像他相信白楊不會抛棄他而去。
——什麽樣的情況才稱得上極為特殊?
薛夜來思忖着。比如……比如,那個賢者可能對她說,只要按照他說的去做,她一定能夠逃到安全的地方去,養大他們兩人的孩子。
這個理由應該足夠特殊了,薛夜來目前也只能想得到這個。
——對她來說,哪裏才算是安全的地方?
蘇家有逃離星域帝國的秘密渠道,也做好了相應的籌備,只可惜遲了一步。
薛夜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遲了一步”前面加上了“可惜”兩個字,并且真心為此感到遺憾。要是當年他們成功逃走了,該有多麽好啊,至少白楊将會過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不,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薛夜來把傷感的情緒逐出腦海,讓自己的假設繼續推演下去。
女戰士設法逃出了蘇家,打算利用某種渠道逃離星域帝國。但在這個過程中,她被“獵人”——即是薛夜來的父親抓住了。
不久之後,“獵人”秘密策劃了另一次逃離。
薛夜來回過頭,望向身後幽深的通道。他覺得,自己可能找到了某個答案,至少是站在了那個答案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