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薛夜來看了一眼門外,收回目光, 輕描淡寫地說:“不必在意, 憲兵隊只是維持必要的秩序, 不會幹擾我們的事務。”

他頓了一頓,環顧一下全場。“在座的很多都是我的長輩, 論輩分,論經驗,确實本來都輪不到我在這裏發言。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們家族正在經歷一段非常困難的時期。作為族長, 我在能力上是欠缺的,我不會否認。但在這樣一個關頭,我必須站出來承擔自己的責任。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不這麽做,那麽我就根本沒有資格要求任何人為了家族出力。”

會場內出現了一陣短暫的靜默。有些人低着頭, 也有些人不帶任何表情迎視着薛夜來的目光, 等待他的下文。

“家族裏的事務, 我以前沒有怎麽參與過。但我一直處在家族的中心, 對于家族的整體氛圍是有感受的。諸位, 我們家族內部已經貌合神離了。而且我知道, 你們都和我一樣清楚這一點。這麽多年以來,我父親一直努力維持着家族凝聚力, 希望我們可以再一次像從前一樣同心同德。可是現在,我父親暫時無法把這樣的職責繼續履行下去了。所以我……”

說到這裏,薛夜來眼眶微微一紅,垂下眼睫, 但又很快擡起,穩了穩聲調繼續說道:“所以我決心,把這個重擔接過來,盡我所能走下去。你們每一位都是能力出衆的人,有你們幫助我,我們家族一定可以度過難關。”

他停了下來,等待其他人的表态。

過了一會兒,站在角落裏的薛鴻象征性地拍了兩下巴掌:“嗯,說得挺好的。但我有件事不明白啊,既然你是一心為了家族,而你又承認自己資歷不夠,沒有當族長的經驗,那為什麽你不把族長的權力移交給別人呢,這不是皆大歡喜嗎?——哎我可沒找碴的意思啊,那些話都是你自己說的。”

他被冷凍在旁邊,一直尴尬不已,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卻又無法可想。于是一抓到薛夜來言辭上的漏洞,便立即進行攻擊,以期讓對方也下不來臺。

出乎他的意料,薛夜來并沒有對他這些話顯露出絲毫惱怒,只是非常平靜地望着他。就在薛鴻漸漸感覺有些發毛的時候,薛夜來開了口,聲音緩和:“我剛才提醒過你,你不屬于列席者,而是旁聽者。按照規定,除非有異常情況,否則旁聽者不能擅自發言,必須先向族長示意,得到許可之後才能講話。這個規矩不是我定的,更不是針對你。”

“這……你……”薛鴻語塞了一下。他本以為,薛夜來這樣年輕氣盛的公子哥肯定心态浮躁,只要他用話一激,對方馬上就會不顧一切地反擊,那就正好在不知不覺中跟了他的節奏。

結果對方卻并沒有立刻理會他的挑釁,這讓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更讓他意外的是,薛夜來從座位上站起身,向他走了過來。

“幹、幹什麽?”薛鴻竟然開始緊張。他倒不怎麽忌憚族長的權威,薛夜來的父親從來沒拿他怎麽樣。可薛夜來是個毛頭小子,要是一時沖動起來,說不好會做出什麽。精神力角逐?或者直接動手打架?那也太難看了。

沒等他想好,薛夜來已經在他面前站住了,緩聲問道:“你是不是認為,我之前要求你在角落裏旁聽,是為了壓你一頭?”

“不……”薛鴻不由得稍稍退後了半步。對方沒有動用精神力,但他感覺到了奇異壓迫。但那并不是為了吓倒對手而故意彰顯出來的氣勢——薛鴻平時沒少跟人争狠鬥勇,任何虛張聲勢的陣仗都唬不住他。

薛夜來給他的壓迫感類似于一種決心。不是為了戰勝誰,不是為了強過誰,而是因為有非做不可的事。

正這樣想着,只見薛夜來微微向他欠了欠身,像是一個點到為止的鞠躬。“我對你本人沒有敵意,但我要守住家族的規矩。不行使族長權力的時候,我仍然是一個晚輩,我會在私下裏為我的冒犯之處向你們每一個人賠禮。但是現在在這裏,族長的權威必須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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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夜來轉過身,面對着會場內的每一個人。“你剛才說,為什麽我既然明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資歷不夠,卻又不肯把權力移交給別人。那麽如果我現在請諸位選出一位繼任者,你們能夠達成一致的意見嗎?”

這句話出口之後,薛夜來內心湧起一點緊張。

薛鴻提出的那個問題,他知道不可能回避。就算不是在今天、在這裏,也遲早會有一天由其他人以其它方式提出。

而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實際上有三分冒險。

自從遭受打擊之後,薛家原本的權力局面被打破了。三位大長老各自為政,而那些小家主也都分為不同的利益集團,暗自裏争鬥不休。

薛夜來不很清楚這些利益集團之間具體的關系如何,但了解大致的狀況。因此他有五成把握,這些人之間很難達成一致意見。無論誰掌控了族長的權力,都會有另一部分人激烈反對。薛家已經承受不起更大的折騰了,這樣的局面只會讓家族分裂。誰也無法保證這樣的分裂是否對每一方都有利,也許會加速家族的崩潰。

出于這樣的考慮,在形勢變得更加明朗化之前,即使薛夜來只是一個名義上的周天子,也能讓各個諸侯國暫時相安,不至于同室操戈。

薛夜來原本的把握是五五開,再加上皇家憲兵隊,這個把握就提高到了八成。變更族長是薛家內部的事務,皇帝輕易不會幹預。可他的意見到底如何,薛家每個人都不能不考慮。

靜默了一陣,大長老發言圓場:“我看,這件事情我們不必操之過急。古人說,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夜來,你是名正言順的族長繼任者,你有什麽想法,就大膽說出來吧。”

大長老的說法很狡猾。既說薛夜來當族長是名正言順,又說更改族長不必操之過急,既鼓勵薛夜來說出自己的想法,又不明确表示他是否會給予支持。

薛夜來心裏嘆了口氣。他很明白,大長老只能幫他到這裏,不大可能指望對方給他實質上的協助。不過,有了大長老這番話,至少薛夜來表面上不會顯得孤掌難鳴。

薛夜來略略向四下欠身致意,“有些話由我這樣一個小輩來說,顯得孩子氣又不知天高地厚。可是如果我不說,就不會有人說。現在不說,以後大概再也說不出口。我們家族是一艘大船,我希望可以盡我們所能維持住它。等船靠岸的那一天,我們都可以安全登岸。”

他又一次環顧全場,盡量不着痕跡地觀察每個人的神色。看得出來,他的話多多少少起了一些作用。無論什麽時候,一個人終歸難以割舍內心的歸屬感。家族是一艘大船。這簡單稚拙的比喻,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喚起人們隐秘的情感。當整個世界開始顯露出風雨飄搖的模樣,誰不希望有一個強大的家族作為自己逃離洪水的方舟?

但這樣的情感只維持了短短一瞬,便從大多數人眼中一閃而逝。情感畢竟只是點綴天幕的群星,現實才是那黑暗的大背景。

他盡量讓自己恢複公事公辦的神态和語氣,“既然這樣,從今往後就仰仗諸位了。就像我剛才講過的,有冒犯之處,我以後私下裏會向每一位長輩賠禮。”

又說了幾句場面話,薛夜來看了看通訊儀的時間,“那麽今天就到此為止。我接下來還有些其它的事,先走一步,請大家見諒。”

薛夜來向全場深鞠一躬,率先走出了會議室,不去理會身後各異的目光。

“結束了?”門口的薛如衡笑眯眯地問道,“比我想象的要快啊。”說着,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還在會議室內的薛鴻,似乎在說:我還以為,你會給那個小子來點顏色看看呢,真是不過瘾。

“以後再說。”薛夜來也微微一笑。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今天的會議要迅速。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他要取得在家族的發言權,必須先正名。至于其它的事情,不急于這一時。只要公開宣布了自己接任族長的事實,就立刻趁着沒有人反對之時結束。如果拖得久了,不但他自己會露怯,也怕有人出面刁難。現在的他還應付不了他們的刁難。

他不想對薛如衡多說什麽,簡單地道過謝之後便走開了。雖然薛如衡現在是在為他撐場子,但他始終對這個人心懷戒備。這個人和薛鴻不一樣,和曹戈也不一樣。那兩個人盡管都不讓薛夜來喜歡,但卻并不難懂。可薛如衡到底在想什麽,他始終看不懂。

“我們回去嗎?”白楊從另一個方向迎了上來。

“回去。”薛夜來點了點頭。想要邁步,腦子裏卻依舊亂紛紛的。他忽然想要單獨待上片刻,用冷水洗洗臉,讓自己靜一靜。于是對白楊說:“你等我一下,我去一趟洗手間。”

關上洗手間的門,薛夜來俯身在盥洗池上,掬起一捧冷水潑了潑臉。擡起頭,習慣性地想把肩上的長發撩到身後。手指觸了個空,才想起長發已經被剪掉了。

薛夜來呆了一呆,放下了手,對着空氣出神。大半天繃得緊緊的精神一松懈,無法言喻的疲憊感慢慢湧了上來。

衆人面前的他只不過是在逞強。悲哀的是,那些人明明都是他的家人,然而在面對他們的時候,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覺無依無靠。

以前每年家族聚會,他身處熱鬧的中心,接受無數噓寒問暖的關懷。雖然很清楚這看個似繁盛的家族實際上貌合神離,但總以為再怎樣淡薄的親情也聊勝于無。

沒有想到,家族的紐帶竟然已經這樣脆弱。

回憶起自己剛才所有假裝鎮定的表現,他的心更灰了。該死的,怎麽想都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小醜,就算用盡全力假扮成被加冕的國王,看在別人眼中也只不過演了一出滑稽戲。

薛夜來搖搖頭,又往臉上潑了一把水,心裏反複說:你沒有你自以為的那麽可憐。

他不記得是從哪裏聽過這樣一番話:如果你覺得自己受了很多苦,多得快要承受不住了,那就把這個苦分成十分。其中至多只有三分是你真正受的苦,至多只有一分是別人認為你所受的苦。所以不要自怨自憐,也不要埋怨別人對你受的苦無動于衷。

這番話很久以前就儲存在他腦中。那時的他單純又快樂,經常想:等以後我覺得自己受了苦,我就要這樣勉勵自己,一定就可以非常堅強地熬過去。

然而等到自己真的受了苦,才發現道理是道理,自己是自己。

道理我都懂,可是。

每個人都可以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學習到足夠一生使用的道理。然而每個人也都需要用一生的時間,來消除那個“可是”。

薛夜來嘆了一口氣。冷不防的,頭痛又襲來了,像只手扯了一下他的神經。

自從那一次劇痛之後,再發作時的痛感就減輕了。但是很奇怪的,每當頭痛時,他的心裏便會湧起莫名而強大的哀傷。好像有人對他說:忘了你看見的吧,忘了你看見的吧。所有的人最後都終将毀滅,只不過有些人毀滅得更早一點,這沒什麽可悲哀的。

伴着這個催眠般的聲音,頭腦中有個影子飛速一閃。鬼魅似的一張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薛夜來覺得這個影子有點熟悉,似乎不久以前在哪裏看見過,但卻想不起來。

……究竟是在哪裏看到的?

身後傳來篤篤兩聲,洗手間的門被人輕輕敲響。白楊在外面問:“你沒事吧?”

“你進來吧,門沒鎖。”薛夜來回過頭應答了一聲。這個場面似曾相識——他參加賢者考試的時候,因為模拟測試表現不佳,曾經躲進洗手間裏悄悄地哭了一場。那個時候,白楊也是這樣篤篤地敲門,只是沒有那句詢問。

從春末到夏初,短短的時間,他周遭的一切卻已經如此不同。

鎖柄一轉,白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看見薛夜來臉上的水痕,他似乎想說什麽,随即快步走了過來。

“放心,這只是水。”薛夜來笑笑。

“但是你不高興。”白楊的眼神安靜又柔和,像一只溫暖的動物,“你不高興,我會不舒服。”

薛夜來突然覺得,一臉認真說着這種話的白楊,其實還只是個大孩子。他都快忘記了,白楊的年紀比他還要小——至少他認為白楊比他小。

記得當初那個時候,他還經常用精神力去捕捉白楊內心的畫面,試着感知對方的情緒。後來他的全副精神就都投在了家族的事情上,與白楊之間的精神溝通變得很少。而白楊在這些日子裏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陪伴在他身旁,他幾乎從沒考慮過。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薛夜來摸摸白楊,像對待自己年幼的弟弟,“最近壓力有點大,不過我會調整好的。”

白楊遲疑了一下,手臂笨拙地環住他的腰,“如果你想跟我說話,我會聽着。我沒有安撫別人的精神能力,但我可以當一個聆聽者。”

薛夜來心生慚愧。他的确是一個精神能力者,可他安撫過白楊嗎?以前是白楊關閉了自己,不給他機會;現在是他關閉了自己,不想也無力分神。結果,反倒要讓白楊替他擔心,試圖安慰他的情緒。

不過,兩個人彼此交流,總是一件好事。

“白楊,你覺得,人最難的地方是什麽?”薛夜來嘆息了一聲問道。

白楊沒有回答,只是凝視他的眼神更加專注,仿佛在告訴他:我在聽。

薛夜來在他的眼神裏逐漸平和了心情,慢慢地說:“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告訴我:‘一個人一輩子需要記住的道理不多,其中一條是,要知道自己的邊界。有上線,也有底線。上線是你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的那個界限,底線是你無論如何都要守住的那個界限。上線決定了你能做成什麽事,底線決定了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在我十九歲以前,我一直都在找自己的上線。你知道嗎,那個過程很有意思。”回憶起往昔的時光,薛夜來的眼中有了不一樣的神采。如他一樣含着金湯匙出生、自身天資也很好的人,少年時代都是飛揚的。不論學什麽技藝都不會太費力氣,不論想要什麽東西都有人送到眼前。那樣的日子過得久了,便會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

“那個時候的我,什麽都想要最好的,包括你。”薛夜來微笑着摸白楊的臉。

白楊很久沒有見過薛夜來這樣的微笑,像海棠花在星光裏綻放。他不由想起了他們的初見——手掌上綻放着海棠花的俊俏少年,身材纖細行動敏捷。紅色長發飛揚得耀目,但卻有一種不祥,仿佛狂風中燃燒着将要焚毀一切的火焰。

那時的他很自然地以為,會有這樣的聯想是因為他對薛家懷着仇恨,因此把對方與毀滅聯系在一起。可是後來他回想起當時的感覺,才意識到或許并不是那個原因。

那種毀滅感的源頭是薛夜來自身。

那一瞬間,當他的手指掐進薛夜來的咽喉時,他從兩人剎那相通的精神鏈路中感覺到了慈悲。那是一種還沒有被磨砺過的慈悲,單純得像童心,但卻也是真正的慈悲。

一個內心同時懷着毀滅感與慈悲的人,在薛夜來之前,他也見過一個。那個人。

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他抵禦住了“那個人”長久以來給他灌輸的仇恨,停住了手沒有殺死對方。

說到底,“那個人”自身也是矛盾的。她灌輸給他的仇恨,原本也有着悲憫。

“白楊?”薛夜來從對方的眼神裏捕捉到一剎那的游離,低低叫了一聲。

白楊的眼神立即恢複了之前的專注,“我在聽。你說,那時候的你什麽都想要最好的。——然後呢?現在你不想要了嗎?”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了。從現在開始,我只能倒退,直到底線。”薛夜來苦笑一下。人不會一直都在尋求上線。到了某一個階段,世界就會開始坍縮,從理想一步一步倒退回現實。

人生的悲哀之一或許是,本以為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還沒開始,卻沒想到已經過去了。

另一個悲哀或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退到哪一步才是底線,又要付出怎樣的力氣才能守住這個底線。退得越多,付出的力氣越小。可是如果最終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

這種感覺很可怕,有時候會讓人覺得自己孤立無援,束手無策。

“那,你找到自己的底線了嗎?”白楊輕輕地問。

“我想盡我所能,保住我們家族最後的力量。”薛夜來的目光動了動,音量壓到極低,湊近白楊的耳畔,“還有……保住我們。如果戰争真的來了,我希望我們可以活下去。”

雖然沒有進一步消息傳來,但薛夜來預感到,戰争的車輪正在向這顆星球傾軋下來。如果某一天他擡起頭,發現頭頂上遮天蔽日的陰影不是烏雲,而是星際聯盟的艦隊,他不會因此大吃一驚。

到了那一天,如果想要讓薛家被保存下去,不在戰火中被滅族,就必須集合整個家族之力。那根本不是一兩個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整個家族需要在危難關頭凝聚在一起,不管是去戰鬥,還是——

逃亡。

最後一個詞只在薛夜來腦中倏然一現,就迅速消失,如同閃電隐沒入黑暗的蒼穹。

“你沒有必要這麽辛苦。”白楊把薛夜來擁進懷裏,“也許到了最後,結局都是一樣的。”

“別這麽頹廢。”薛夜來努力調節氣氛,“不努力一下,怎麽知道什麽是絕望。”

他把嘴唇貼上白楊的唇,在唇齒糾纏之間悄聲說:“我想活下去,跟你一起過好日子。”

白楊沒有回應,只是用力噙住他的唇,順從地接受他的親吻。

薛夜來忽然生出一絲好奇心。他很久沒有感知過白楊的內心了,不知此時此刻的白楊,內心的景象會是什麽樣的?

悄悄地讓意識滲入精神鏈路,薛夜來又一次“看”到了大片水域。那像是黃昏或黎明時分的湖面,一半金光閃耀,一半沒入黑暗。水域很平靜,但在黑暗的那一半卻有微微的波瀾。

薛夜來把精神集中在暗影中的波瀾上。他明白,那代表着負面的波動情緒。他不打算對那些波動進行幹預,白楊現在的狀态很正常,完全可以自我調節負面情緒。但他又想稍稍探究一下,究竟是什麽造成了那些波動。

突然之間,曾經出現在他頭腦中的那個鬼魅似的影子又出現了。這一次清晰了許多,依稀辨得出是一個女人,黑色長發如同海藻,但容貌依舊模糊。

薛夜來一驚。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在哪裏見過這個影子——在白楊心裏,也在他自己發燒時做過的夢裏:前一秒還是坐在草坪上細數落花的紅發女人,下一秒就突然變成了這個全身是血的可怕女人。

……那究竟是誰?為什麽這個身份不明的女人會同時出現在白楊和他自己的記憶裏?

薛夜來的頭又開始作痛。那個聲音又在說:忘了你看見的吧,忘了你看見的吧。

“夜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好麽?”白楊在這時開口了,語調裏帶着平靜的悲傷,“你給我講過《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這是我遇到你之前,唯一聽過的故事。”

“有一個獵人,抓住了一只懷孕的母狼。他把母狼帶回家,用鎖鏈拴住養起來,準備等到幼狼出生之後再殺死母狼。

雖然他是想要利用這只母狼,但也很可憐她。他對她很好,給她療傷,陪她說話,希望盡力讓她在死之前過一段舒适生活。

母狼知道獵人的目的,也知道自己最終是要被殺死的,所以一開始非常仇恨獵人。但是時間長了,她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也開始理解獵人的苦衷。獵人要殺這頭母狼,不是因為殘忍,而是要用母狼救他的妻子。這個目的很自私,但也不是不可理解。

就這樣,獵人和母狼都以為自己已經信任了對方。突然有一天,母狼發現,那條拴住她的鎖鏈不知什麽時候松脫了,而獵人沒有注意到。

然後,母狼跑了。獵人發現了。”

白楊的話在這裏停住了。

“……然後呢?”薛夜來追問道,同時意識到自己的呼吸已在不知不覺變得急促。

白楊看了一眼薛夜來,卻沒有繼續下去,“這個故事要講完還很長。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他伸手要去開衛生間的門。薛夜來搶上前去一把按住門板,“不,不行。再多講一點,再多講一點。”聲音急切,甚至帶着幾分懇求。他想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因為那一定與白楊有關,也與他自己有關。

他發燒時做的夢,頭痛時看到的影子,瀕死時看到的幻象,這些一定都是他曾經的記憶。而這段記憶,被某個人出于某種原因封住了。

賢者是精神能力者,但是當自身的體質狀況不穩定時,便會出現精神漏洞。力量更強的賢者有可能通過這個漏洞入侵,進行一定程度的催眠。

薛夜來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發燒。那個時候,父親就會一整夜陪在他床邊。

那真的只是簡單的陪伴嗎?

如果父親修改了他的記憶,那麽那段被封住的記憶又到底會是什麽?

太多疑問同時湧起,使得他迫切地想聽白楊的那個故事。他害怕一旦錯過了現在這個機會,白楊又會封閉起自己,對過去的一切緘口不言。

白楊翻轉了手掌,握住薛夜來按在門板上的那只手,回過身看着他,“我能不能問問你,你覺得後面的故事會是什麽樣?”

“我不知道。”薛夜來脫口回答。

“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薛夜來搖頭,“我的确不清楚中間的過程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過,最後的結局我可能知道一部分。我想,不管母狼是不是曾經原諒過獵人,但她到了最後還是對獵人懷着深深的仇恨。”

懷孕的母狼一定生下了她的孩子,并把她的仇恨原原本本地灌輸給了他。

這只小狼或許是設法逃出了獵人的家,或許是一開始就沒有出生在獵人家裏。總之,小狼在外面度過了一段流浪的日子,然後不知怎的又被人抓住了,還碰巧送給了獵人的兒子。

獵人的兒子不認識小狼,但小狼認識獵人家族的徽章。他的母親一定告訴過他,她曾經是如何像狗一樣被拴在獵人家裏,在絕望中等待被宰殺。于是,當獵人的兒子要用鎖鏈拴住小狼的時候,小狼咬住了對方的喉嚨。

可是,既然小狼的仇恨那樣深,為什麽沒有咬下去?

白楊似乎看穿了薛夜來此刻心頭的疑惑,輕聲說:“故事的結局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母狼對獵人并不是只有仇恨,也有感激。她的一生很短暫也很痛苦,善待過她的人很少。獵人是其中一個。她說,獵人的心裏有慈悲,那是真正的慈悲,絕不是虛假的僞裝。如果一個人會因為別人的痛苦而痛苦,那麽ta是一個心存慈悲的人。慈悲沒有真假,只有難易。”

薛夜來一下子回想起,最後兩句話白楊以前說過。那是他們參加賢者考試最後一階段的時候,在那座深山之間的小小帳篷裏。

只是當時的白楊沒有解釋,說這兩句話的人究竟是誰,而只是含糊地用一句“把我養大的人”就帶了過去。

也是在那個時候,白楊還說了一番話——

“你對我好,我都知道。只是對于現在的你來說,施舍同情很容易。如果我在你還沒有改變的時候離開你,你在我心裏就永遠都是慈悲的。”

這會不會就是白楊故事裏那只母狼從獵人家逃跑時的想法?

薛夜來突然不想再聽白楊的故事。很顯然,母狼沒能逃跑成功,被獵人抓了回去。否則的話,獵人在她心裏永遠都是慈悲的,就不會再有白楊後來的仇恨。

原本他以為白楊對薛家的仇恨完全是因為當年的滅族,現在看起來不僅如此。滅族的仇恨固然是一部分——極有可能,白楊的母親就是在蘇家滅族的那一夜被薛家抓住的。但她對薛家最深也最直接的仇恨,卻是來自于故事裏的那個“獵人”。

在這個剎那,薛夜來的思緒突然又滑向了另一個地方——大長老告訴他,這一次他父親被關押進鮮血之塔,是因為有人向皇帝告發,薛家私藏了蘇家當年的遺物。

當時薛夜來百思不解,蘇家的最貴重的財物和土地都被薛家納入囊中了,還有什麽東西如此特殊,值得冒着這麽大的風險私藏起來。

現在想來,那所謂的“遺物”……

難道是人?!

薛夜來的心被這個念頭吓得顫栗了一下。

“我……”薛夜來抿了抿嘴唇,聲音發澀,“我想知道,獵人要殺那只母狼,到底是為了什麽?你故事裏說的那一句‘用母狼救他的妻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然而白楊的回答讓他大感失望:“我不知道。這一句話,我從來都沒有懂。”

薛夜來還想再問些什麽,通訊器忽然響了起來,收到一條指令:賢者侍衛隊集合。

薛夜來顧不得更多,急忙拉上白楊離開。

他現在的身份非常可笑:名義上是薛家的族長,實際上卻又只是一個小小的候補侍衛。兩者巨大的反差,好像一個笑話。

如果是在以前,他的人生之路應該是這樣的:通過賢者考試之後,很快就會被皇帝授予職務,開始風光的仕途。此後就在仕途上磨練幾年或者十幾年,等到他接任家族族長的時候,已經進入了元老院,或者是等級相當的宮廷職銜。

那才是正确的軌跡。

可現在卻變成了這樣。族長也好,賢者侍衛隊也好,仿佛都只是兩個空蕩蕩的名號。無論是薛家還是帝國,都沒有馀力為這兩個名號填補實質性的內容。

這樣強烈的錯位像一個征兆,提醒着薛夜來:他個人的世界和帝國的世界,可能都快要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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