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電車搖搖晃晃在鋼軌上前行。車板連接處不時發出鐵皮撞擊的哐當聲,讓人禁不住擔心, 它會不會在行駛過程中散架, 變成一堆破爛的鐵片。
薛夜來扶着粗陋的扶杆, 往車頭方向走了幾步,仔細察看一番, 然後轉過頭問道:“白楊,你說,這裏為什麽沒有人看守?我們走了這麽久,一個人都沒有遇到。假如我們是帶着武器的入侵者, 這裏的居民不就有危險了嗎?”
白楊想了想,“我不知道。也許他們認為,這裏很難被外人發現。你會到這裏來純粹是個偶然,如果不是雨水讓地面塌陷, 你也不會誤打誤撞進入地下通道。”
“确實很難被發現, 但并不是絕對不會被發現。”薛夜來思索着搖了搖頭, “這座地下城已經存在了這麽多年, 我覺得不可能從來都沒有外人進來過。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看到地下城本身, 但目前看到的所有跡象都表明, 這座城的規模應該很龐大。我很難想象,這麽大的一座城, 竟然會不設防。”
“那你認為是什麽原因?”白楊反問。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覺得奇怪。而且越是觀察,疑點就越多。比如說,我們現在乘的這輛電車。”薛夜來指了指腳下吱嘎作響的鐵板,“它太簡陋了, 簡直像運煤車。可就算再簡陋,也總該有發動機。但我沒有發現這樣的結構。我以前參觀過飛船的制造工廠,核聚變發動機是一艘飛船最重要的部分,體積很小,是一個獨立的單元艙。如果飛船受到攻擊,即使船體被破壞,只要這個單元艙沒有被擊中,飛船就不會墜毀。”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這輛破電車使用的技術,可能比表面上看到的高明得多。不僅是這輛車,這地方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
表面上看,這裏的一切似乎都與高科技格格不入,到處透出機械朋克般古舊頹靡的氣息。然而明明深處地下,卻有源源不斷的電力;電車簡陋得好像沒有發動機,卻可以永不停息地行駛。還有之前在黑暗的地道裏遇到的精神幹擾器,帝國僅有這種技術的理論,這裏卻已經在使用了。
這是一座僞裝得很好的技術之城。
“這裏看起來沒有設防,但說不定我們剛一到這裏就已經被人監視着了。我們最好行動小心一些,不要破壞任何東西,免得觸發警報。”薛夜來四下環顧着說。
白楊點了點頭,“可是,這裏沒有任何檢查身份的哨卡,怎麽确定哪些人是外來的?”
“你知道計算機殺毒軟件是怎麽查殺病毒的嗎?是通過掃描病毒的特征碼。人體也有很多特征碼,指紋、聲紋、虹膜,甚至腦電波的波長。我想這裏可能有一個數據庫,記錄了常住人口的特征碼。不在數據庫裏的陌生特征碼會被判定為外來者,受到監視。——當然,這些只是我的猜測。也有可能這個地方的确沒有設防,我們碰巧鑽了個空子。”
電車在這時開始轉彎,薛夜來的話音就此停住。
鋼軌兩旁出現了網栅,暗紅色的鐵鏽斑駁地爬滿網格。網栅外面立着高大的燈柱,同樣被鏽跡腐蝕。地上随處扔着垃圾,滿是油污的食品包裝袋和幹癟的塑料瓶,殘破的一次性餐具,還有一些看不出是什麽東西的物件。慘白的燈光下,這些垃圾像屍體一樣陳列着。
薛夜來覺得一陣不舒服。在空無一人的地方看見垃圾,總會讓他産生一種難以言喻的頹敗感,像被一只灰色的手抓住了神經。他閉上眼睛,讓自己沉入想象:陽光明媚的屋頂花園,種植着海棠和玫瑰。白楊蹲在地上,用一把小鏟子松土,臉龐和睫毛被陽光染得金黃。忽然間,他仿佛感覺到了薛夜來的視線,擡頭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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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真實而溫暖,就好像實際發生過的一樣。薛夜來在想象中彎了彎嘴角,他多麽希望,自己現在正擁有着這樣的一切,而不是坐在一輛破舊的地下電車上,在夾道的垃圾之間駛向不知是哪裏的地方。
電車哐當哐當,聽得久了,像是一種音樂節拍。想象中的白楊還蹲在那裏,拿起花剪,修理海棠剛剛抽出的嫩枝,一邊和着節拍輕輕哼起曲調。薛夜來滿心歡喜,慢慢朝他走過去。
白楊的動作卻變得古怪起來,一剪一剪,把海棠剪得七零八落。掉落的花瓣變成半凝固的液體,噴濺上他的臉龐和睫毛。
薛夜來想後退,腳步卻動彈不得,想求救,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白楊拿着那把花剪向自己靠近。白楊哼唱的曲調變成了兩句反反複複的臺詞:
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Deny thy father, and refuse thy name.
(哦,羅密歐!你為什麽是羅密歐?
否認你的父親,放棄你的姓氏。)
在這猶如魔咒一般的臺詞裏,白楊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薛夜來的頭發又和以前一樣長了,而且也如那些掉落的海棠花瓣般變成了半凝固的液體,順着白楊的手臂向下緩緩流淌。
“夜來,你說,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放棄你的姓氏?我要怎麽做?”白楊夢呓似地喃喃自語,手裏的花剪陡然落了下來。
薛夜來看到,自己的頭顱像被剪斷的花枝一樣脫離了身體,在四散的海棠花瓣之間飛了起來。白楊攥着他的頭發,嘴角噙着古怪而溫柔的微笑:“這樣可以了嗎?這樣可以了嗎?這樣……”
薛夜來全身一震,猛地睜開了眼睛。該死的,他竟然一不小心睡着了。這個地方的精神幹擾簡直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他急忙看向身側,白楊抱着膝蓋坐在旁邊,像個孩子似地打着盹。
“白楊,醒醒!”薛夜來拍醒了白楊,“聽我說,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我們從這裏出去,絕對不能犯困。如果感覺到疲倦,或者周圍環境單調,就馬上用指甲或者尖銳的東西狠紮自己一下,讓身體分泌腎上腺素。聽見了嗎?”
白楊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倏地清醒過來,聚攏目光望向前方:“有人。”
薛夜來這才注意到,前方幾十米處有一個人影,似乎在等待他們。電車的速度開始減慢,最後在那人面前停了下來。
“薛少爺,您好。”那人走上前,聲音彬彬有禮,不疾不徐。
“你認識我?”薛夜來打量對方的臉,是從沒見過的陌生面孔。
對方答非所問:“我家主人說,其實原本不需要特意把你們接到這個地方。不過既然你已經來到了我們的地盤,随随便便打發回去不是待客之道。我家主人想邀請薛少爺到我們家裏小坐片刻,喝杯茶聊聊天。當然,如果薛少爺不願意去,我也可以馬上安排渠道送你返回地面。如果您有任何疑問,請盡管提出。”
薛夜來冷不防抛出一個問題:“這裏有精神幹擾儀器?”
對方并沒有顯出猝不及防的神态,而是淡定地點了點頭,“哦,有的。那東西類似于一個持續發出超聲波的儀器,精神能力越強的人越容易受到影響,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則完全沒事。不過請不要誤會,那不是針對你們的。我們只是不想讓精神能力者擅自闖進我們的領地。——還有什麽疑問麽?”
見對方如此坦然,薛夜來知道自己最好也采取直話直說的态度,“我想知道,為什麽你們會有這樣的技術水平。或者說,你們究竟是誰。如果我要和你們打交道,我總要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薛少爺果然是個敞亮的人。”那人笑了笑,“很多年前,城裏流傳過一首歌謠,你還記得麽?我可以提醒你一下:開頭的三個是紫蘇草。”
薛夜來一愣。他當然記得那首隐藏着家族不光彩歷史的歌謠,可是這個人突然提起這個做什麽?
“請再好好回想一下。那首歌謠裏的秘密,不止是你以為的那麽多。”
薛夜來轉動起腦筋,回憶着歌謠的內容。
紫蘇草,紫花開,紫蘇園裏長蒿萊。
蒿萊滿地秋風到,飛走鸤鸠不再來。
歌謠中,“紫蘇”暗指蘇家,“蒿萊”暗指薛家。但在最後一句,卻突兀地出現了一種前面完全不曾提及的鳥。
從句意上來說,最後一句似乎也與前文不太連貫。如果這首歌謠是同情蘇家的人編排出來詛咒薛家的,那麽按照慣常的思路,蒿萊滿地秋風到,接下來應該是蒿萊在秋風中枯黃死去的悲慘結局。
可是,故事的主角卻在最後一句突然換成了鸤鸠,與紫蘇和蒿萊都不再有關系。
而且細細想來,這句話本身的意思也很令人費解。
“飛走鸤鸠不再來”,固然可以理解為:鸠占鵲巢的薛家被趕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然而,如果“秋風”在這裏比喻的是一件即将到來的重大災禍,那麽,根植于園中的紫蘇和蒿萊都無法逃離,可鸤鸠卻能夠自由地遠走高飛,一去不回,從而避開這一場席卷大地的災禍。
這首奇怪的歌謠,真的是在詛咒薛家麽?還是說,它其實另有所指?
薛夜來又在心裏默念一遍這首歌謠,忽地産生了一種感覺:這首歌謠的主角,其實一直都是鸤鸠。紫蘇與蒿萊的榮枯興衰,只不過是透過鸤鸠的視角看到的園中景色。當蒿萊長滿了花園,秋風乍起,萬物開始走向蕭條,就到了鸤鸠該離開此地、另覓家園的時候。
而“鸤鸠”又是指誰呢?他們不是園子裏的原住民,而是外來的借居者,暫時在這裏安身。他們置身局外,時刻觀察着園子裏的生态環境。當環境變得不再适合居住時,他們便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