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唐明玉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拖出箱子收拾行李。來時的心境,與此刻可謂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唐明玉往箱子裏放衣衫:“幾點的飛機?”

“早上八點。”

“哦。”

“您早上想吃什麽,我去買。”

“随便吧。”

唐明玉撫平褶皺的衣角,看到領子上有一塊嫣紅的痕跡,手臂沉得擡不起來。

“您能不能……”

“嗯?”

“沒事。”

唐明玉深呼吸,将襯衣埋在最底下,又不甘心地:“您能不能不要和他們喝酒了?”

他怕太突兀,又連忙補了句:“對您身體不好。”

“這你不用管。”

霍家銘說完到外面工作去了,唐明玉只好閉嘴。

收拾好衣物,整理了三大箱子。給霍敏帶了禮物,不知道他一人過得怎麽樣,也是該回家了。他把箱子推出來,看到男人仰起頭轉了轉脖子,眉頭一皺,又低頭繼續忙。

唐明玉非常了解男人的脾性,男人吃軟不吃硬,你如果和他犟,他只會和你硬到底。他是不會低頭的,更不會意識到他們之間有問題。他只會執行霍家銘思想,霍家銘政權,霍家銘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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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玉按下心酸,重整心情。盡量讓自己歡快起來,裝作無事地坐過去。

“我給您按按肩膀。”

“嗯。”

唐明玉貼近男人的背,感受着他身上源源不斷散發的熱量。因為彼此的僵持,男人一直都沒碰過他。還是這幾天裏第一次挨他那麽近,唐明玉心裏太難過了。

他揉着男人的肩膀,幫他放松緊繃的肌肉,眼裏不知不覺蘊藏了一點水光。他別過頭,眨眨眼睛,笑着說:“好點了嗎?”

男人皺眉:“別吵。”

唐明玉看着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是一份財務報表。他暗暗記下,噤若寒蟬地繼續按摩。

按了不知多久,手有些酸了。他虛虛靠在男人肩上,并不給他重量,只把臉貼着背,汲取着一點溫暖。

沉默良久,他說。

“抱抱我,好不好?”

男人正在查看着公司財政情況,沒功夫和他膩歪,聽了也沒反應。

唐明玉知道他得不到答案了,也沒期待得到,就走開進了廚房。

酒店的套間什麽都有,冰箱裏放着新鮮的食材。他煎了兩塊大排,用調好的湯汁腌好,大火煮十分鐘。再熱熱的滾一碗細面,煎個荷包蛋,鋪上青菜、大排,熱氣騰騰,香噴噴地端出來。

他一邊忙活一邊自我安慰,在走之間他得讓關系變好一點,免得回家霍敏看到又要鬧脾氣。

霍家銘看了眼:“忙着,你吃吧。”

唐明玉道:“我喂您吃。”

霍家銘沒說話,唐明玉殷勤地抱過來,擱在一張小凳上。用刀叉切好肉,夾起一塊手托着喂給男人。

霍家銘吃了兩口,擺手:“你到那邊去。”

唐明玉頓了頓:“再吃一點。”

霍家銘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唐明玉放下刀叉,抱着碗到餐廳自己吃。

嘴裏食不知味,面漸漸冷了,他倒進了垃圾桶。

終于等到男人忙完,沐浴、洗漱、收拾上床。

空調太冷,男人一進來他就靠過去。

霍家銘道:“今天不做。”

“我想抱着睡。”

唐明玉近似哀求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讨好。

男人由他抱着胳膊,身上像個火爐一樣,散發着無窮熱度。

他閉上眼,顫顫地仰起臉龐,想讨個吻。

半響,見男人沒動,唐明玉幽幽地睜開眼。

霍家銘忙完就要睡了,看他起膩不想理會,卻抵不過他的眼神。

在額頭上匆匆一吻:“行了。”

男人一挨枕頭秒睡,沒一會就打起呼嚕,翻身自己睡了。

唐明玉幾次三番委曲求全,夜裏這冷冰冰的背影,像打在臉上一樣痛。他實在忍受不了了。

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睡,思維痛苦又活躍。他為什麽要活成這樣呢?他難道要逼死自己嗎?他到底還要怎麽做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和男人躺在一張床上,卻是同床異夢,無法調和。

不知道多久,大概熬到三點。窗外海水翻滾的聲響遙遙傳來,像夜裏的嗚咽。他睜着眼望着天花板,男人已經睡熟了,房間裏靜谧無聲。

他受不了了,他實在受不了了。

唐明玉爬起來,悄悄到外面客廳。朦胧的月色,腳底下看不清,他伸着手摸索,不敢開燈也不敢發出聲音,像個瞎子一樣摸到吧臺,找了個座位。

他在夜色裏起了一瓶酒,倒進杯子裏。視野裏只看得到那只酒杯,周圍都是黑沉沉的。

他喝了一杯,喉嚨瞬間火燒一樣。将痛苦煮至沸騰。

世界為什麽創造了他?他為什麽還要活着?他想起他久未見面的母親,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小孩,每天忙碌着柴米油鹽,像個平凡的小妻子。他有次去看她,跟着她走了好久,打了招呼,母親都沒看到他。

女人笑着說:“你怎麽不叫我,看我都忙糊塗了。”

身邊的男人道:“來家吃飯吧?”

女人急着搶話,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要上學的,下次吧啊。”

女人一手将他拽到一邊,給了他兩百塊錢,風刀霜劍的臉上露着疲憊:“媽下次請你吃飯,一定請,就去你喜歡的那家蛋糕店,好不好?”

他望着媽媽,點了點頭。把兩百塊還給她,笑:“您別擔心我,我有地方住,有好心人資助我上學,那家人對我很好的。”

他揮了揮手,忍住眼淚,告別了母親。

從那以後,他也再沒回去過了。

他一杯接一杯,似乎威士忌兌一些紅酒口感好些。他盲目喝着,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他抓着頭發,抱住自己,讓自己冷靜。

沒事,一會就過去了。

他趴在桌上,臉頰貼着冰冷的臺面,熬時間。

他的動靜最終驚醒了熟睡的男人,隐約壓抑的抽噎,本來是不會聽到的,可是霍家銘忽然就在那時醒了。

也幸好他醒了,唐明玉醉成一灘爛泥,快滾到了地上。

他聽着動靜,開燈到客廳一看,擰起了眉頭。

吧臺滾着一只只酒瓶,空空如也,碼得整整齊齊。

唐明玉醉得人事不省。

霍家銘忍着氣,過去一把扛起他,唐明玉驚得一聲叫,四仰八叉撲棱。

“大晚上鬧什麽!”

唐明玉被一股力量甩在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發怔。

他哭起來,“您別兇我。”

霍家銘煩躁地看着他,抽出一根煙。

唐明玉哭兩聲,又裝作沒事地擦了眼淚:“沒事,您去睡吧,我沒事。”

男人沒動靜。

半響,他捂住臉,情緒激動:“我一定很難看對不對?很糟糕對不對。”

一旦放開了,情緒一下子全湧出來。他努力想做出一個微笑,臉部肌肉抖動抽搐,最終是個要哭不哭的笑,控制不住自己:“您不愛我?不管我多麽努力您都不愛我嗎?”

“不,我沒資格說愛,我連說的資格都沒有。”

他搖着頭否定自己,咬嘴唇、咬手指,緊張不安。因為情緒激動和醉酒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一會哭,一會笑。但每當哭或笑一會,他就想起來要控制,表情扭曲生硬。

等這段控制過去,他又放開了道:“其實我想要是沒遇見你就好了,沒遇見你我就不會這麽痛苦。但是沒遇見你,我又能怎麽樣呢?她不要我了,帶着我是個累贅。她撐不下去了,我看得出來,感受得到,她不要我了……”

他抽噎着轉過頭哭,單薄的脊背來自靈魂的顫抖。

男人若有所思抽着煙,煙霧缭繞升到上空。

“其實我過得很滿足,很幸福,你對我夠好了,你給我錢,供我上學,吃穿用度,我應該感激你。恩情比天大,我不該多要什麽了,我不該多要,我要報答你,報答你……”

他不斷重複着,給自己一個答案,對,報答。他最合适的位置,他就應該這樣,再也沒有任何問題了,這樣就好了……

霍家銘把煙掐滅,把他提起來:“睡覺。”

唐明玉掙紮反抗,男人力氣大,拎着到床上,按進被子裏裹好。

唐明玉道:“睡不着,想喝酒。”

霍家銘上床壓着他:“不準。”

他一動,男人鎖得更緊。

唐明玉局促在男人用力的懷抱裏,眨着眼睛。

男人吼他:“閉上眼,睡覺。”

唐明玉閉上眼,過了一會又睜開。

霍家銘:“是不是又想被綁起來了?”

唐明玉吓得閉上眼,再不敢亂動了。

到了中午,他才渾渾噩噩醒來,男人戴着眼鏡看書,一只胳膊還抱着他。

他頭痛欲裂,半天沒回過神:“幾點了?”

“一點。”

唐明玉腦子轉不動,一點是幾點,到家了嗎?

他猛地坐起來,起得太猛頭昏眼花:“晚了!”

霍家銘看着他,揉酸痛的肩膀:“推遲了航班。”

唐明玉愣着,慢慢想起昨晚的情況,起了一身冷汗。

男人在他額頭一吻:“起來就做點飯去,把醒酒茶喝了。”

男人嘴唇的溫度在額頭轉瞬即逝,他捂着頭,魂不知歸處。

還醉着嗎?

那酒也太烈了……

下午天忽然放晴,太陽出來了。他們一起吃完了飯,唐明玉觑着男人的神色,不敢提昨晚的事。他心裏想什麽都寫在臉上,一覽無遺。霍家銘瞧了瞧外面的天色,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一片,海水沖刷而去,留下一顆顆亮晶晶的貝殼。他們既然不急着走了,不如就出去玩玩。

“穿上衣服,走。”

“去哪?”

“陪你逛逛。”

“诶?”

“你不是說沒時間玩嗎?”

男人整理了下衣服,率先走了。唐明玉連忙換鞋跟上。陽臺外就是沙灘,唐明玉追在男人身後,腳踩在沙子上溫熱,霍家銘等了等他,唐明玉跑上去。

這一片私人區域異常安靜,霍家銘待青年走近,揉着他後腦勺的頭發摟懷裏往前走。唐明玉受寵若驚地靠近他,風吹過來,海浪拍打着小腿,他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心髒一下一下深沉而冗長的轟鳴,半響,他抱住男人的腰,埋在了他懷裏。

霍家銘拍拍他的頭,以一種粗糙的方式安慰着他。

兩人不需要說什麽,自然就和解了。唐明玉知道他又過了一關,他露出了脆弱的肚皮給男人看,甚至扒開滾燙的心,終于贏得了他一點顧憐。

一點就夠了,他不需要很多。這一點就足夠了。

霍家銘望着懷裏脆弱無助的小動物,想還是算了,唐明玉和別人不同,他故意将他養在恒溫封閉的溫室裏,長成一株脆弱美麗的植物。輕輕一掐就能捏死他。

望着那雙天真無憂的眼睛,布滿了哀傷絕望的瘋狂,他的眼淚打動了他。

何必和他計較呢?最多以後管得嚴實點,不要再讓他出來了。

霍家銘吻了一下青年的額頭,唐明玉仰起臉和他接吻。天空與海水融成一色,他們分享着久違的甜蜜。唐明玉微笑起來,摟着男人的脖子怎麽吻都吻不夠。

“你是接吻狂魔嗎?”

男人掰開他一下一下來啄吻的頭,承受不了年輕人的熱情。

唐明玉笑:“您從哪學來的詞?”

霍家銘道:“昨晚酒會上他們說。”

“哈哈,很對。我還想親。”

霍家銘瞪了他一眼,揉亂了他的頭發。

“去玩吧。”

“您在這麽?”

霍家銘無奈地道:“在這。”

“好。”

唐明玉在海裏游了會泳,回頭看霍家銘已經躺在太陽傘下,戴着墨鏡休息。他抓了一只海星和倆海螺,獻寶般的跑過去。

“您看,我們把它們養起來好不好?”

“嗯。”

男人閉着眼睛應着。

唐明玉從房間找了個水箱,灌滿了海水。把海星、海螺和一大堆貝殼都裝進去,沉甸甸地抱過來給男人看。

“再給它裝進點水草,我去找點海藻。”

“別跑太遠。”

“知道了。”

唐明玉起勁地裝點水箱,男人開了兩瓶酒,任他折騰。

微風徐徐,海水翻滾。唐明玉自己玩也沒勁,往男人那邊一看:“我幫您抹防曬霜吧。”

霍家銘打發他去玩,就是不想他粘着自己。沒想到兜兜轉轉,又打主意到他身上來了。

男人無奈地:“嗯。”

唐明玉歡快地跑進去,拿了防曬霜出來。

他一邊給男人塗抹背,一邊誘哄他:“天氣這麽好,光在這曬太陽多沒意思啊?我們到外面玩去吧?”

霍家銘舒服地趴在躺椅上,由着他用适當的力道塗抹按摩。

“你想去?”

“嗯嗯,我想和您去,聽說前院有個露天電影院,傍晚放電影呢。”

“嗯……”

唐明玉巧妙地施加力度,霍家銘舒服地嘆息一聲。

“還有海鮮大餐,都是VIP座位,一點都不吵。”

霍家銘爬起來:“行了行了,去吧。”

唐明玉歡呼一聲,牽住男人的手往外面奔。

兩人一直穿越幾個花園水池,一片郁郁蔥蔥的叢林,流水石汀,林蔭小路。将太陽的熱度完全屏蔽,餘下熱帶的潮濕和陰涼。

兩人邊逛邊玩,來了這裏許多時候,還沒有仔細游覽過這邊的美景。唐明玉握着男人的手,他的手很大,粗糙溫暖,唐明玉緊緊握着,不想松開。男人不耐煩這樣膩歪,一直按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唐明玉走一會,和男人聊會,又把他的手握住了。

反複幾次,耐心地,執着地,改變着男人的習慣。

最後霍家銘被青年牽着,也并不覺得怎樣,已經習慣了他的粘人。

到前面,露天電影就是一處海邊餐廳,擺了幾桌沙發座椅,一面偌大的立體屏幕,頭頂挂着叮叮當當的漂流瓶,裝飾得溫馨浪漫。

唐明玉興奮地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兩人點了餐,零零散散坐着幾桌人,都是情侶。大家頭對頭親密私語,露出甜蜜的笑容。唐明玉也仿佛被這氣氛傳染,說話聲小了起來。

“電影就快放了,您等一等。”

霍家銘觀望了一下四周,失笑。原來他非得帶他來這,是這等心思。看着年輕人興奮得坐不住的神情,失笑他的幼稚與天真。他已經過了羅曼蒂克的年紀,也對這等事情毫無興趣。

精致的餐點慢慢上來,電影開始播放。而周圍并沒有人看電影,只留下沙沙的膠片聲,隐藏了年輕人蠢蠢欲動的荷爾蒙。

唐明玉才開始很腼腆,甚至有些羞澀。在這裏,人人都是情侶,只有愛情的味道,屏蔽了社會等級和現實,屏蔽了過往孤獨痛苦,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他們,只是簡單的男人與男人,并不存在任何稱謂标簽。

唐明玉剝了一只蝦,殷勤地喂給男人。

霍家銘自然地張口接了,唐明玉眯起眼笑:“好吃麽?”

“嗯。”

“您能不能……也剝一只給我?”

天色逐漸暗下來,唐明玉殷切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依然像發光一樣。他暫時不想小家夥難過,就也剝了一只,唐明玉叼起來,連男人的手指一起卷進去,深深吮了一下:“好好吃。”

霍家銘喉頭一緊,手指麻酥酥的。接下來陸續喂了他幾次,唐明玉像一只貪吃的貓,抿着嘴唇笑意流動。吃完累了,就挨近男人的身體,躺在男人肩上看電影。

夜風吹來,有些涼。

霍家銘脫了外衣給他蓋上,他爬上沙發,蜷縮起身體,像一只小貓一樣蹭在主人身邊。

感覺幸福像假的。

“回去咱們家也弄一個大屏幕吧?”

霍家銘有些乏了:“嗯。”

唐明玉不安分:“霍敏也可以玩游戲,他一直抱怨家裏電視不夠大。”

“嗯,給他裝上就是玩游戲用的了。”

唐明玉一個不慎出賣了霍敏,他吐吐舌頭掩飾:“那我們也玩嘛,也不是他一個人用。”

“你?”

唐明玉仰起頭看男人的倒影:“啊……”

霍家銘失笑:“你也就連連看的級別。”

唐明玉抱怨道:“在您眼裏我就這麽差啊?”

“你以為呢?”

“天冷了,走吧。”

男人起來結賬,唐明玉戀戀不舍,這将是他為數不多的珍貴回憶吧。

兩人回到房間,離睡覺還有點早,唐明玉忽然想起來:“我還沒學習呢!”

“學習?”

男人仿佛聽到天方夜譚,驚訝地挑了挑眉。

唐明玉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抱出一本《會計學基礎》。

“你看這個做什麽?”

“學習嘛。”

唐明玉抱着厚厚一本到床上看,還拿紙筆做筆記。

那天他看霍家銘電腦上的財務報表一個字都看不懂,私下就找人借了這本書,打算從頭學起。

霍家銘皺眉:“你不适合看這些,找點你平常的《飲食大全》就行了。”

“那些我都看過了,你是不是怕我看不懂?沒關系,我從零學起,看不懂就看兩遍,兩遍不行就三遍,實在不懂我就……唔……”

男人拿走了他的書,吻住了他。

唐明玉身子發軟,頭暈目眩。

男人吻着他,手伸進被子裏,撫摸他柔軟的肚皮。

“先生……”

“要不要睡?”

唐明玉雲裏霧裏:“要。”

霍家銘把燈一關,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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