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暴怒的瞬間,男人狠狠瞪了一眼上來的周闵炜。
周闵炜自知理虧,他看不住唐明玉,唐明玉爆發出來的力量超乎他的想象,在他有意識去攔的時候,青年就已經搶出去了。
而雙方的交手徹底引發了暴動。
混戰的人群中,霍家銘和張蓮花冷冷對視。這麽多年,她的脾氣還是沒變。這種強悍的壓制也許到死都不會變。不管他是反抗、出走還是歸來,他的母親都無動于衷,冷血到無懈可擊。
張蓮花憎恨他。她雖然打不到這邊來,但惡毒的眼神宣洩着她滔天的憎恨。兩次,她被這兩個人逼得無路可走。張蓮花恨得牙癢,恨不得咬碎了他們。
霍家銘狠狠一腳踹翻了撲上來的人,啪得一聲掰斷了他手裏的木棍,摔在女人面前。再來一人,依然如此。再來……
霍家銘的強硬,震撼了所有的村民。場面鴉雀無聲。
霍家銘摟緊懷裏的人,轉身離去。
車上,唐明玉觑着男人的神色不敢說話。他的臉轉眼間已經腫高了一分,周闵炜頂着莫大壓力飛速回奔。
霍家銘沒有任何動靜,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車裏,抱着懷裏的人。
唐明玉依然環抱着他,頭歪在他頸間,腫脹起來的臉近在眼前,紅通通的,印着五個手指印。
男人收緊手臂,又将他摟緊了些。
唐明玉這時有點放心了,他一動沒動,任由男人收縮着空隙,将他勒斷了一般緊緊困在懷裏。
下車,唐明玉是被抱下來的。霍家銘看着和平時一樣,他将唐明玉抱到床上,轉身去拿藥膏。
周闵炜已經張羅着老板娘到處找藥,然而男人一起身,就被唐明玉拉住了。
青年哀求道:“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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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為自己,他只是不想男人離開他。莫名之中,有些害怕。
霍家銘果然坐下了,他沉靜地等着,唐明玉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麽異樣。周闵炜拿了藥膏來,男人接過,擠了一塊在手指間抹勻,敷到臉上。
清涼的膏體塗上皮膚,半邊臉瞬間不那麽僵硬了,火辣辣的熱度也退了一點。男人的動作還算溫柔,一手扶着他的下巴一手塗抹,認真又嚴肅。
唐明玉偏着頭想方設法觀察他的神色,想說幾句勸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房間裏很靜,靜得只聽到他被觸碰臉頰那刻壓抑不住的呻吟,男人停下,望着他。
唐明玉也看他,四目相對,沉默不語。
男人走開,唐明玉自己接過藥膏抹。
他捉摸不透男人的心思。
他試圖探究男人的內心,但都被他原封不動擋了回來。
唐明玉思索着,霍家銘已經出去忙了。
一整個下午都沒事。
唐明玉趴在窗臺上,用雞蛋揉着臉,不時關注着男人什麽時候回來。
霍家銘一進門,唐明玉就沖了出去。
黃昏的日光底下,男人擡起他的臉看,似乎是消腫了一些。
唐明玉鼓足勇氣道:“您沒事吧?”
“沒事。”
男人回答,遂即上樓。
和許多個夜晚一樣,吃飯、洗漱、上床。
兩人躺在鄉下這間屋子裏,外面遙遠的車聲狗吠,搖搖晃晃像飄在異鄉孤島上。房間裏沒人說話,黑夜降臨,彌漫着一種無聲的沉重。
唐明玉不敢動,怕這鐵床發出不合時宜的聲音。他的臉依然火辣辣的,一不抹藥膏就腫得像裂開,他也不敢喊疼。身邊男人的呼吸沉穩、冗長,他從沒有一刻那麽想男人快點睡過去。夜漸漸深了,月上中天,從窗外鋪瀉一地銀光。而床上的他們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勢,誰也沒睡着,誰也沒動靜。
昏暗裏,男人翻了個身,背對他側躺着。
白天發生的一切此刻如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回。霍家銘抑制着,他一直在抑制,他盡量維持他的風度,加固他的強大,保持生活的原樣,不留一絲可趁之機。
然而在他銅牆鐵壁的防守下還是有一個縫隙在慢慢皲裂崩塌,随着時間逐漸被拉大,出現一個又一個不可彌補的漏洞。
他的母親憎恨他。
是的,憎恨。
他有時候會想她為什麽維護現有的家庭,而憎恨他。為什麽那麽偏心。除了霍文的賬算到他頭上,她對他真的沒有一絲感情嗎?
這個在二十年前就糾纏他的問題,至今都是無解。那次,他毅然抛棄所有,報複她;現在呢?
在她扇向唐明玉那記耳光的那刻,撕碎了他全部的幻想,母子情分一無所有。
他報複不了她。
他們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為什麽,沒有理由,無解。霍家銘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是個極為慘痛的事實,在遲到了二十年後,重重攻擊在他脆弱的心口。
他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悲傷。
一旦開始出現裂痕,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脆弱,但他卻不可避免地脆弱了。
男人轉過了身。
莫名地,唐明玉感受到了。
隔着不遠的距離,他敏感地感受到了男人身上肌肉的繃緊,渾身的力量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飛速流失,背影在不斷崩塌震顫,一剎那間就變老一般,徒留下一片沉重的悲傷,彌漫不散。
唐明玉從沒有這麽害怕過,印象中男人永遠是強悍的、無畏的、不可摧毀的,他的身影永遠高大,沒有人可以打敗他,然而這一刻他脆弱得像個孩子。
夜色裏,唐明玉從身後擁住了他。他以自己所能将他完全包納在自己懷中,他的身體緊貼男人背脊,他的臉頰依靠在男人頸間,他用自己的力量傳遞給他,用自己的溫度溫暖着他。
他像一個弱小又強大的治愈師,溫柔地包容着他的一切脆弱和不堪。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動。
夜裏,隐藏了一切不能訴諸于口的心事,埋葬所有醜陋和黑暗。
霍家銘閉上了眼,承受着身後源源不斷的熱量,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的時候,唐明玉習慣性地一摸,床邊已經沒了人影。他猛地一下就坐了起來,穿着睡衣就跑下了樓。
老板娘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這麽早就下來啦?要不要吃早飯?”
唐明玉左看右看都沒找到人,心急如焚。老板娘笑道:“他出去了。”
“有說去哪嗎?”
“那倒沒有,不過看着像是上山溜達了吧。你來啊,剛熬好的小米粥,還有油條、灌湯包和小馄饨,來吃早飯嘛。”
唐明玉找不到人總覺得不安:“不了,我出去看看。”
他換了衣服鞋子,春天的早晨清涼無比,太陽不是很烈,遠處山巒連綿,層層疊疊的梯田,一片曠野,讓人的心也跟着豁達起來。
而唐明玉的心卻并不輕松。昨晚男人的情況不太好,一大早又沒了人影,他會不會出什麽事了?
唐明玉順着山路拾階而上,迫不及待地尋覓着山間的人影。早上山裏沒有什麽人,越往上爬越冷,雲霧缭繞。這片基本已被當地放置,荒野裏枝葉茂密、雜草叢生,青年爬了一會額頭就已沁出了汗,腳步沉重,一深一淺地在毫無規則的山路上攀登。
在林裏兜兜轉轉走了許多冤枉路,仍然找不到那個人。唐明玉也累了,掙紮着爬出半山腰,一輪紅日忽然跳脫而出,迎面明晃晃地傾瀉下大片日光,将整個山林都沐浴其中。晨霧凝着露珠挂在葉子上,枝葉的苦混着泥土的清冽,形成一種奇妙的甘甜味道。
而遠處,一層又一層鋪瀉而下的梯田錯綜複雜地排列着,仿佛是個龐大靜谧的王國。充滿生命力的幼苗抽絲剝繭努力生長着,被風一吹搖搖曳曳如同花海一般蕩漾開來。
唐明玉看呆了,他從沒見過如此美的風景。
而男人就從那片陽光裏走下來了,看到狼狽的青年一愣,“你怎麽來了?”
唐明玉顧不上美景,立馬就跑過去:“我來看看您……”
跑到男人身邊他止住了,對男人的消失還心有餘悸,但現在好了,他就在自己面前,他就在這裏。真是太好了……
他有些氣喘籲籲,但精神興奮,貪戀不足地一眼不眨看着他。
霍家銘擡起他半邊臉,昨天掌掴的地方腫得不是那麽高了,指印已經慢慢消除,只留下一片紅紅的淤痕,因為運動又像格外明顯似的,紅腫起來。
男人的大手在那紅痕上摩挲了下,溫熱的掌心覆在臉頰上,唐明玉莫名臉紅,心跳加速。
那應該是憐愛的目光吧……那張缺乏表情的臉上此時認真探究着什麽,微微蹙眉,在碰到他的目光時沒有躲避,直視過來。
深沉而漫長的凝視,看得唐明玉心跳如鼓,躁動不安。
“還疼嗎?”
男人撫着他的臉問。
“不疼了。”
唐明玉搖頭。
“以後別去那邊。”男人告誡。
“哦。”
他遂即也想起昨天的事:“那邊要怎麽辦呢?”
男人還沒提,他先替他愁上了。
一問出來又後悔,男人多半會說他不用你管,你別管之類。
沒想到霍家銘靜默片刻,回答了他:“有人會善後。”
“周經理嗎?”
“大概吧。”
短短幾句,交代完了昨天的事,顯然男人還是不想多提。但這已經是非常意外了,男人竟然和他聊起工作的事,他們竟然能平等地交流。
就是這麽一問一答,平淡無奇地聊了起來。
唐明玉上前擁住他:“我不會離開您的。”
他篤定地說,是的,不管怎樣,他都不會離開。
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篤定的許諾,從以前到往後,他都會徹徹底底地擁有他。
與生俱來。
霍家銘雙目微斂,還存有昨晚的軟弱就被青年強硬的表白擊中了,萬年不動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裂隙,男人緊緊抱住了他。
陽光透過的林間,男人微微低頭,尋着青年柔軟的雙唇,吻住了他。
唐明玉似乎能聽到冰雪融化的聲音,噼裏啪啦冰川下的海水翻湧不息。他被男人摟住,仿佛擁抱了愛情。
男人收緊手臂,碾壓着他的嘴唇摩擦,淺嘗辄止地吮`吸了下,一個驚心動魄的輕吻結束了。夢幻一般,他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唐明玉傻傻地愣在那裏,男人将他摟進懷裏,他埋在男人胸前,慢慢放松身體縮進他懷裏,兩人抱了許久。
“您餓了麽?回去吃早飯吧。”
“嗯。”
“這邊風景太好了,好不想走啊,我們就多住兩天好不好?”
“好。”
“我小時候都沒去過鄉下,沒想到還有這麽美的地方。這是種得什麽?水稻嗎?”
“嗯,有的地方也種茶樹。現在正好是采春茶的時候。”
這裏的一切對于男人都太過熟悉,一草一木都攜帶着過去陳久的記憶。塵封多年,本來如同夢魇一般刻意回避的存在,在和青年聊的時候竟也不覺得怎樣。
唐明玉一驚一乍地:“啊,我看到了,就在那裏!”
他拉着男人的胳膊看,感嘆大自然的瑰麗神奇,沉醉在這美麗的桃花源中。
真想和愛的人永遠住在這裏啊。
霍家銘卻不想,他恨不得永遠離開這裏。
不過眼下,唐明玉依偎在他懷裏,手指纏着他的手指,興奮歡快的模樣,他說不出什麽掃興的話。
男人逃出他的糾纏,按着青年的脖子下山去了。
此後幾天,唐明玉過了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男人拿着剝殼的雞蛋給他揉臉,他只需要坐在一邊仰着臉就好了。其實已經沒什麽事了,但霍家銘安排他坐,他就坐着,眨着眼睛看他。
霍家銘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
他小聲嘟囔:“我想看着你。”
霍家銘譴責地望着他,他只好乖乖地轉過臉去,看陽臺下面撒歡的狗:“我們家也養個金毛吧,超大的那種。”
“你養?”
“嗯嗯。”
男人想了想,啧了一聲:“髒。”
“我收拾。”
唐明玉立馬表态。
他又說:“家裏那麽大,你不在的時候就我一個人。原來還有敏敏,現在……”
霍敏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自從上次一腳把他踹出去,他就再沒和自己說過一句話。越洋電話和視頻都是打給唐明玉,他在旁邊聽一句,還得藏着掖着不被那小子發現。
霍敏,終究是他的骨血。
“他怎麽樣了?”男人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诶?敏敏麽?”唐明玉意識過來,立刻就把所有都倒給他:“他說那邊吃得不太好,新搬的宿舍,和幾個外國學生一起住。不過語言環境不太好适應……”
男人哼了一聲:“這都是你慣的他。”
唐明玉瞧他皺眉思索又不想被人看穿的樣子,有些好笑。他摟着男人脖頸,溫柔地親了他一下。
“對,都是我的錯。”
男人居高臨下地和他接吻,說是錯,也沒有懲罰他。有了唐明玉,他對霍敏就不一樣了,徹底地和過往陰影分開。
他并不想複制另一個自己,雖然常常脾氣會抑制不住,但每到關鍵時候都會被唐明玉攔下來。
一軟一硬,有所緩和。霍敏到底和他不同。
而這一切都是源于眼前的這個人,
他總是能給自己一些“意外”。
明明是那麽軟弱的人,卻能在女人兇狠的暴動下,挺身護住他。
那單薄的身軀擋在自己面前的那刻,帶來的震撼不止一點點。
他不想軟弱,他抵觸震撼,但到最後還是心動了。只因這甜美的滋味太過美妙,讓人無法抗拒。
男人攫住他口腔裏的氣息,吸`吮糾纏他的舌頭,進到最深處。唐明玉胸腔裏的空氣都被掏走了,他被帶動着和男人輾轉親吻,唇舌交纏,濡濕的氣息,像要把他吃下去,和魔鬼共舞的感覺。
唐明玉呼吸不暢、嘴唇紅腫地被放開了。他有些傻地問:“那可以養金毛了麽?”
“可以。”
男人準了。
下午,兩人到菜園子裏轉了轉,後院有個池塘,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叢蘆葦,水面飄着還沒開花的睡蓮葉子。唐明玉挽起褲腿,下到水裏撈魚。他對這裏的一切都很好奇,花花草草,菜園果樹都是他沒見過的,遠處還有一個遼闊的天地,天底下只有他們兩人。
他撈了一海碗小魚,頭上頂着個大荷花葉子,大概是裏面長得最好的那個了,赤着腳向他跑來。
“你看,這麽多魚!都是水裏的!還有個大的,在裏面。”
霍家銘戴着墨鏡帽子,大中午的和他在這瞎混。
“怎麽不抓那個大的?”
“我不敢。”
唐明玉嘻嘻笑,又捧着那碗把魚都放生了,然後繼續撈。
霍家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