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霍家銘喝了酒,他很少私下喝酒,更很少喝醉。霍敏找不到唐明玉,打電話到家裏來。父子倆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霍敏質問唐明玉在哪,霍家銘冷淡以對,要他管好自己再說。霍敏着急萬分,恨不得立刻就飛回家。而男人一句話就剝落了他脆弱的本質,将他釘死在了恥辱柱上。回來可以,不要用家裏的一分錢。霍敏砰地一聲挂了電話。

整棟樓又沉寂了下去,男人獨自坐在樓下很久,忽然想喝一杯酒。

有了一杯,就有了第二杯。

吧臺上放着一本賬本,當天青年帶回來的,已經模糊了許多字跡。兩筆賬被女人折了頁角,塗黑畫了重點,一筆是霍文偷走的二百四十三塊八毛,一筆是給他娶媳婦的錢,兩萬塊。

當年的兩萬塊,足以在那邊蓋一座磚房,買家具電器,娶個好媳婦。給他說的陳家女兒也的确是文化人,和他們不一樣,村支書的閨女。張蓮花雖然摳門,在正事上卻很利索,不過兩月就給他操辦起來,娶進了家門。在當時他對女性極度厭惡的時期,女人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硬是給他辦了。

她恩怨很分明,一筆是一筆,毫不拖泥帶水。

他曾恨她無情,可她就是無情的。

恨她冷血,可她就是冷血的。

恨她恨自己,可她就是恨他們父子。

她光明磊落地恨,從不去掩飾。

她也給了他生命,将他養大成人,給他娶了媳婦,即便他不喜歡。

這就是她。一板一眼,鐵血無情。

在二十歲的時候,他不能理解她為什麽是這樣的人。

在如今,再一次确定她就是這樣的人。

這是一個事實。

他一直懸在心頭,不想接受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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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死了,身前所有的好和壞全部抵消,埋進了泥土裏。

失去,徹底的失去。

他曾渴望她能對他好一些,最後依然是這樣殘酷的失去。

霍家銘灌下一杯烈酒,人到中年總要接受失去。親人、朋友、工作夥伴,死亡與分離,抛棄與背叛……

霍家銘感覺有點冷,他醉意昏沉地往樓上去,想着青年溫暖的懷抱,在那個夜晚,像蝴蝶的羽翼輕輕落在他的肩上。

他進去了,天太黑,從一片粘稠的黑裏爬出個人來,匍匐到他的腳邊。他溫順、乖巧地抱住了他。

他沉迷地望着那個身影,柔軟而脆弱,在許多個熟悉的瞬間都陪伴在他的身邊,謙卑,毫無所求。

他喜歡他。

喜歡他就這樣愛着他。

渴望這種愛。

甚至在某個時刻他試着愛過他,信任他,可為什麽連他都要離開他!

所有的人都要離開他!

他把他掀到了床上,把他的所有聯系都砍斷,把他的翅膀都砍斷,留下個血肉模糊的囫囵身體,假裝他還是溫柔無害的溫室花朵。

裝進被子裏,你是我的,死也得死在我這裏!

兩人的搏鬥爆發了,男人控制不住自己,唐明玉越反抗,他越暴怒,用盡一切來鎮壓。

可他并沒有從這種鎮壓中獲得什麽快感。

最終唐明玉昏了過去,男人抱着他的身軀發出悲憤的嘶吼。那像哭又不是哭的吼聲被他深深埋在了頸間。一聲又一聲,男人躁動地宣洩着,猶如困獸之鬥。他再也無法從唐明玉身上獲得愛,再也無法回到從前,失去,又一次失去。

他埋在青年頸間急切地吻他,吻他的臉,吻他的脖子,緊緊抱着他,像抱着自己的所有物一樣,一刻都不肯放開。

疼人,男人在四十而不惑的年紀終于懂得了什麽是疼人。

而他懷裏的人已經感受不到了。

他蜷縮在那張小床上,抱着懷裏的人,唯恐他會消失一般,一直等到天朦胧亮,青年夢魇驚叫,似乎要醒轉之前,離開了房間。

唐明玉做了個夢,夢到他倒在一片血泊裏,從身體的不知那個地方往外淌血。那感覺很玄妙,說不上痛,還是恐懼,只是感覺渾身的力氣都随之流走了。

半生的力量,因他而起,因他而亡。

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分裂瓦解,崩塌重建。

他在一片日光裏醒來,也許是入秋了,窗外面的天空變得遙遠,他有點記不住日子,從開始到現在幾天了,太多天,他記也記不清了。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精神愈發不好了。

徐媽經常看到他抱膝在床上發呆,小天窗的陽光灑下來,把他小小地擁抱住。中午太陽好的時候,他的情緒比較穩定。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就會很恐懼,太陽偏離一分,他就挪動一分,總要讓那光照着。

剛剛天黑,天空是一種泛着青的墨藍,沉甸甸地劈頭蓋臉壓下來,那種黑像一只手攫住他的心髒,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唐明玉抱緊自己,縮在牆角裏挨時間。

自由,自由是那麽的可貴。

有鳥落在天窗上叽叽喳喳,他一眼不眨地看上大半天。

一天,徐媽進去送飯,眼前的畫面吓得她餐盤摔了一地。唐明玉的頭伸在天窗外面,腳尖踩在水管上,撐着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那窗玻璃被他打爛了,支棱棱地叉着,一不小心就會被劃破脖頸。他卻興奮地伸着頭,罕見地看着花園的情景。入了秋,天高海闊,園裏的樹木也蕭條起來。有株葡萄樹還努力伸着枝葉,蜜糖一般墜着幾串葡萄。他往這邊看看,那邊瞧瞧,徐媽看那纖細的脖子摩擦着刀片驚心動魄地轉動,吓得一身冷汗,尖叫:“小玉,下來!你快下來!別吓我啊!”

唐明玉聽到聲音,想扭頭看,徐媽又叫:“別、別動!我去叫先生!”

唐明玉努力踮着腳,去夠窗外的爬山虎葉子,那些葉子像楓葉一樣紅,鋸齒很利,他竄着身子,往外探,然而那窗口太小了,容不得他身子出去。反而進進出出地磨着脖子,驚險萬分。

霍家銘跑上來一見這情景唬得不輕,怒吼道:“你在幹什麽!”

唐明玉蹙眉,又想扭頭,霍家銘心都被攥住了,他輕聲道:“你別動。”

那聲音像哄着人似的,唐明玉只好道:“我想要爬山虎的葉子。”

“你下來,我幫你拿。”

唐明玉踮着腳的身體搖搖欲墜,顫顫巍巍,用力太久力氣透支了。霍家銘上去一把抱住了他,“輕點,慢點進來。”

他唯恐吓住了他,屏住了呼吸,穩當當地将他抱下來。唐明玉伸着手,看着自己被鋸齒劃破的手指發呆。

霍家銘吼徐媽:“愣着幹嘛!拿藥箱來!”

徐媽忙不疊地跑下樓了。

霍家銘又氣又恨,卻蹲下來握住了那根手指,“為什麽要爬那麽高?”

唐明玉坐着,感嘆:“太悶了。”

霍家銘沉默地為他消毒、抹藥、包紮,盡量輕地不弄痛他。

結束後,男人站起來提出條件:“你可以出去,不過只在家裏,哪裏都不許去。”

唐明玉呆着,似乎沒聽進去。男人又急得退後一步,裝作冷淡:“就在家裏,和以前一樣。”

唐明玉扭頭去看那天窗,風呼呼吹着那殘破的玻璃,爬山虎也不會進來了。

他嘆了一聲,縮到牆邊抱住了自己。

霍家銘臉冷下去,氣急敗壞地甩手走開。到樓下,摔了一只茶杯。

讓他硬,看他能硬到什麽時候!

他感覺他是有些瘋了,情緒控制不住,他已經是有些求他,迫切要一切回到從前,而青年絲毫不識擡舉。

他生氣,他發狠,他也只能對着自己,拿他沒辦法。

他試圖還想用玻璃溫室,圈住他。可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唐明玉了,他想要愛,想要生活,想要外界的空氣。欲`望的膨脹,讓彼此不再對等。

兩個人只能繼續耗。

唐明玉越發地衰弱下去,不和外界有一絲交流,在閣樓上,白天發呆,晚上禁脔的生活。

霍家銘不許他見任何人,但偶爾會放他出來走一走。

唐明玉蒼白的面孔,瘦弱的身體根本撐不起衣服,穿着兔子拖鞋在花園裏坐一小時。

太陽灑下來,不再是隔着玻璃,而是真實的溫度,像絨毛一樣跳躍在自己的皮膚上。他能坐在太陽底下曬大半天,霍家銘恨恨看着,他拿他沒辦法,可是他生氣,他像被分裂開了,想要唐明玉和以前一樣對他好一點,又厭惡抵觸這種探進心來的感情,然而唐明玉對他不理不睬他更生氣。他不知道怎麽是好,怎麽着都不行。

唐明玉雖被關着,但真正自由了。他關着唐明玉,卻像被緊緊縛住,囚禁在了情感的泥沼中。

男人走過去,冷冷地:“到時間了。”

唐明玉再看了看那夕陽,緩緩起來,拖着腳步往樓裏去。

“你和我鬧別扭?不用妄想誰會來救你,你想呆在裏面,就永遠呆下去吧!”

唐明玉低下頭,走進房間,掩住了門。

霍家銘怒火沖天,猛地一腳踹死了鐵門,怒氣沖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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