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唐明玉和霍家銘打起了消耗戰,徐慧卻遭受了嚴重的損失。唐明玉一連好幾天不來上班,電話不接,人也聯系不上,就這麽給她撂攤子走了,徐慧對他生了很大的氣。他既然不來,徐慧也就當他不存在,照舊忙碌自家的店。其他小姑娘見她生了悶氣卻不說,更不提唐明玉這個人,便知道這心直口快的老板娘是真動怒了。一個個噤若寒蟬都當唐明玉沒來過。唯獨莫雲,唐明玉忽然這麽消失,他心裏格外不是滋味。幾次三番流連在霍宅附近,想問他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他不來上班了,為了躲他不惜斷掉所有聯系?還是出了什麽事?他想遠遠地看他一眼,确定沒事才能放心。只是他在香山別墅盤旋多日,也沒見唐明玉出來過一次。
霍宅安靜得不正常,幾乎不見人進出,深深庭院裏樹木葳蕤,枝葉茂密,紅瓦白牆,高高的閣樓遠遠飄來一絲風聲。有一只貓跳上窗來,喵喵地蹭着玻璃,唐明玉過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毛。貓抵着頭在他掌心磨蹭,油光滑亮的,蹭着他的手掌跳遠了,唐明玉攀上水管往外看,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貓的背影,渾然忘了背後有人。
霍家銘又看到他爬窗子了,把他關起來就是這副模樣,盯着窗外的東西一看就能看上半天。把他放出來,他就乖乖坐在院子裏,看凋落的花瓣和飛落的鳥,他甚至給他買了只小狗來,肉嘟嘟的小奶狗剛學會走路,一瘸一拐地奔向他,格外粘人似的。小狗哼唧哼唧叫,唐明玉看着,也不會抱它,任它怎麽叫也不理會。
看他這樣,男人就說不出來的焦躁難受。這場戰争誰也讨不了半分好處。
霍家銘道:“出來做飯。”
唐明玉扒着窗子,沒聽到似的。
男人把他拎着從窗上下來,拖到廚房,按着頭:“做飯。”
唐明玉呆呆看着面前的刀具案板,洗好的青菜,搭配好的食材都一一擺在眼前,然而他就是好像記不起來似的,不知道從哪下手。
他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一臉茫然,承受不住的壓力似的,崩潰了。
“不,不要。”
“起來,做飯。”
“不要。”
“起來!”
男人把他提起來,按在菜板上,把刀放他手裏,誘哄又逼迫地:“就和以前一樣,做飯、聽話、在家等我。”
做飯、聽話、在家等我,這像一句咒語,把他的一生都釘死了的咒語。唐明玉受不了了,他要瘋了。他扔了手裏的刀,發瘋一樣往外疾奔:“我不要,我不要和以前一樣!我不要我不要!”
男人逮住他,抓着他的肩怒吼:“你為什麽不要!你是我的,我讓你做什麽你就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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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玉崩潰了,他淚流滿面:“你不要逼我。”
霍家銘也有些瘋了,他竭力抑制那種失控的瘋狂,緊繃着神經,溫柔地誘哄:“就和以前一樣,你乖乖的,日子好好過下去。”
唐明玉看着男人近乎于偏執的瘋狂,他哭着搖頭,萎靡地蹲下來,往後縮,縮到大片月季花的後面,那一個小小的角落。他像一只受傷的小狗,躲到一個黑暗的角落就不動了。他蜷縮起來,抱住自己的身體。
男人看着他,身心疲憊。
這只狗太可憐了,他蜷縮在他的腳邊;可他又太可恨了,記不住教訓屢屢犯錯。他能怎麽辦?
徐慧最後還是被莫雲撺掇着來了霍宅一趟。莫雲說的煞有其事,不是生病了就是出事了,否則好好一個人,怎麽會不打招呼就消失了。
徐慧被纏得沒有辦法,心裏也存疑,就來了一趟。兩人來到香山別墅,按響了宅院的門鈴,半天沒見任何回音。
莫雲勸道:“再按一次,一定有人的。他家經常有個保姆進出。”
徐慧沒辦法,只好又按了一次。
長長的鈴聲驚醒了牆根的那個人,他哭得失聲,啞着嗓子大喊:“我在這,我在這!!”
他急得從花叢裏竄出來,唬了徐媽一跳,徐慧敲門:“請問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嗎?”
唐明玉在院子裏亂竄,被徐媽抱住,發瘋似的鬧:“我在這,慧姐,我在這,救我!”
他身上沒有什麽力氣,徐媽抱着他,捂住他的嘴,叫聲便猶如斷了弦般,灌滿了風。
徐慧根本就沒聽見,莫雲跳着,想從圍牆上望進去。
霍家銘出來了,他開門出來,擡了擡眼鏡:“找誰?”
徐慧見男人一副優雅斯文的樣子,手裏正好還拿着本書,是常來接明玉的男人。
“請問,唐明玉在家嗎?”
“你找他幹什麽?”
徐慧遲疑片刻,男人眼鏡背後的目光危險銳利,讓她有些不舒服。
“我是他老板,想必您也知道,他在我店裏工作時間也不短了,忽然離開,也沒說什麽原因,我想我還是……”
“我秘書已經和你說他辭職了。”
“是,可是……”
“還有什麽問題?”
莫雲在旁急道:“他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還是出了什麽事? 你為什麽不讓他出來工作?!”
霍家銘微斂目光,臉色沉下來:“關你什麽事?”
徐慧眼見氣氛尴尬起來,忙拉住莫雲:“小孩子不懂事,您別見怪。但是突然離職,作為老板,我還是有理由要個正當說法的吧?”
霍家銘道:“他以後不會出來做事了。你這裏不做,別的地方也不會做。”
“這……”徐慧匪夷所思地問:“唐明玉也是這樣想的?”
“我說了算。”
“您是?”
“我是他監護人。”
徐慧徹底沒話講了,拉着莫雲就走。莫雲叫道:“慧姐你聽他胡說!明玉肯定是出事了!他怎麽可能是明玉的監護人,他們明明是……”
“閉嘴。”
女人砰地一聲甩上車門,飛馳而去。
霍家銘看着他們走遠了,才進了家門。唐明玉哭昏了過去,徐媽抱着他也哭:“小玉,你別怪我,我也是不得已的……你別怪我……”
霍家銘接手過來,一把抱起唐明玉往樓上去,吩咐女人:“把門鎖好,誰都不準讓他進來。”
徐媽抹着眼淚,哭着去了。
唐明玉在牆根蹲了一夜,他就在陽臺守了一夜。他一走近,青年就又哭又鬧,恨不得縮到牆裏面去。
他也就不過去,隔着一段距離看着他,兩人就這麽耗下去。
他實在是太不聽話了,現在青年昏了過去,瘦弱的身體又回到他懷中,柔軟的、溫馴的、一事無知,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裏。
他把他放在卧室床上,撫過汗濕的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
眼淚沾濕了睫毛,像蟬翼一般微微顫動,夢裏還不安似的,眉頭緊蹙,身體不時發着抖。
霍家銘脫了上衣,摟着他到被子裏。他只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卸下強硬的外殼,露出柔軟的脆弱的內在。
他像擁着自己的所有物般,放縱自己的臆想,吻吻青年的額頭。他強迫地擁他入懷中,封住他的唇。強迫他和他溫存,強迫他愛他,強迫一切和原來一樣,仿佛那些溫柔還沒走,他還是溫順卑微地仰慕着他。
讓一切回到過去。
他緊緊地摟住夢裏還掉淚的人,要他陪葬,一起掉進地獄裏。往下沉,往下沉……
經過一夜的風雨,大白花凋落了枝頭,在秋天,月季還能開得很長久。這種常年有一大半時間都在開花的家常植物,占滿了霍宅的園子。一枝開敗了,還有另一只迎上。三個月,或許更久。仿佛沒有盡頭似的。爬山虎的紅葉開始枯萎蜷縮,一片一片地掉葉子。而攀藤的枝幹卻愈加蒼勁,牢牢地抓着牆皮。漫長的時間裏,白天變得短暫,夜晚開始拉長。黃昏的時候,晚霞照映着半山牆壁,霍家的花園沒人打理,樹木枝葉瘋長,連着圍牆一起淹沒。遠遠望去,已然荒廢許久的樣子。
房子裏,關着一個安靜的瘋子。不論男人做什麽,他都沉默以對。他不愛說話,也不再親近他。霍家銘有時按着他在卧室裏睡,他都要驚叫半天,在牆角蹲一夜。更不用說被碰,男人的手伸進去,他哆嗦着落下淚來。那兩只空洞的眼睛流露的恐懼每每令男人暴跳如雷、悲憤交加。所有情緒都被堵在心裏,無處發洩。他打了、罵了,也收拾了他好幾頓,馴服逼迫,然而一拳拳打在棉花上,除了讓對方迅速虛弱下去,沒有任何效果。
他一高聲青年就像受驚的小動物四處躲避。好好說句話,對方又呆呆的,不予理睬。逼得很了,就會大鬧一場。以至于後來,連說句話,靜靜呆一會都不能了,青年對他的恐懼和抵觸已經讓兩人無法合作。
幾個回合下來,彼此都非常疲憊。
最後,霍家銘把他關進了閣樓,再不管了。
唐明玉身子弱,經不住幾次三番的折騰,終于病倒了。
與男人的較勁,他已經絕望。
沒有什麽能夠撼動他,也許就像他所說,從未愛過。
在病得糊裏糊塗的時候,他的意識全然是渾沌的。仿佛墜入冰冷的海底,周圍的一切都隔着毛玻璃般,阻絕了所有喧嚣和傷害。
他似乎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在外面争吵,一下下砸門的聲音如同鼓錘敲在太陽穴,鑿得人心驚肉跳。他很想爬起來看看,奈何使不出半分力氣。
霍敏回來了,他風塵仆仆趕來,打破了荒園的死寂。香山別墅,依山傍海,沿着公路可盤旋上山,往下則直通海裏。少年對這一帶非常熟悉,摸黑都能回家,他到的時候已經黃昏,這一帶鮮少有人。小時候有老人沿着木棧道散步聊天,他經常下海摸魚抓蟹撈貝殼,混慣了的。後來唐明玉來了,父親不在家,夏天的時候他們就跑去燒烤,一起坐在海邊撸串看星星。相依為命的日子裏,唐明玉給過他許多的溫暖。甚至,讓他對那個名不副實的父親抱有希望。
然而,這一次,所有的期望都被打碎了。
徹底的。
當他闖進那間黑暗閉塞的屋子,看到躺在那裏奄奄一息的人,他哭了,他曾發誓強大起來保護他,然而這一刻,他只能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
他抱着從床上滾落下來的人,那只過分寬大的睡袍底下,瘦弱的不堪一握的軀體,空蕩蕩的惹人心酸。
沒等他哭第二聲,男人提着他就扔了出去。随後,唐明玉什麽都看不到了。他一點力氣也無,只聽着拳肉交加的聲音,從門板的另一邊傳來。一個發了狠,一個冷漠無情。一個叫嚣是你把他害成這樣的,一個大言不慚承認,我不僅要把他鎖在這裏,我還會鎖他一輩子,誰都不準放他出來。父子倆誰也不讓誰,不顧死活地打了起來。
少年恨極了他的無情,從小就是,一個不順眼動辄打罵,除了給錢就是扔給保姆,從來沒有給過他愛。長大之後,好不容易有了唐明玉,他又要把人毀了。除了唐明玉,在這世上誰會愛他誰會真心對他,他連這麽個人都要傷害,簡直冷血至極!
少年對他徹底失望了。
唐明玉淚眼朦胧,聽着父子相殘反目成仇,全都是因為他。這道鐵門将他關在兩個世界,他無法感知現實,也無法沉入夢中。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能墜入無間地獄被烈火焚燒。他太痛苦了,世間無所依傍,消磨了他所有意志。他不知道去哪,他只知道痛苦。痛苦仿佛沒有盡頭,像一座燃燒的明燈,照在了他的生命裏。他被打敗了,是的,他認輸了。
外面父子的争鬥不知什麽時候結束了,男人扯了扯衣領,從地上爬起來。
眼前的那道鐵門像一只黑黢黢的洞,他忽然有些渾身發冷,一腳踹了進去。
唐明玉躺在床上,滾燙滾燙的身體,仿佛燒死了一般失去了意識。
那一刻,男人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唐明玉接連燒了好幾天,高燒一直不退,太多太多的情緒悶在心裏,發作不出來。
他只能責怪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加注在自己身上,積攢積攢變成一個沉重的死結。
霍家銘呆了,在他逼他之前,青年會先逼死自己。
他賠上自己,成為他昂貴的陪葬品。而當他真的為他陪葬的時候,他一點都感覺不到開心,反而壓抑的悲哀壓來,讓他無法喘息。
他真的要捏死他嗎?
不,他只是想讓他聽話。
乖乖地趴在腳邊,只看着他一人,而這些全然不存在了。
為什麽走到了這一步?
他望着要燒死的人,額頭貼着他的額頭,那滾燙的熱度仿佛連他都焚燒殆盡。
唐明玉這一病,病了很久。等他緩過來,從死亡的邊緣又兜兜轉轉回來的時候,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對着男人說了一句:“放了我,放了我吧。”
霍家銘看着他,緊緊将他摟住,像一只瀕臨絕境的獸緊緊抓着他的救命稻草,他絕望、嘶吼、身體不住地掙紮顫動,鼻息間盡是粗喘,最後将這一切都隐藏在冰山雪地下,隐藏在他不露聲色的面具和幽深的心底,再也不會讓人看見。
末了,霍家銘直起身,冷淡吩咐道:“收拾東西,走,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
唐明玉道:“謝謝。”
青年最後只在霍家休養了幾天,一好便提了只小箱子,走出了霍家大門。他孑然一身,所有的都是霍家的,這一次,他沒再拿霍家一分錢。
霍敏追出院子:“哥,你去哪?”
唐明玉微微笑了笑,“我安頓好給你打電話。”
霍敏道:“我陪你去吧,這個家我一刻都不想多呆了。”
唐明玉道:“別任性,不是說要好好上學,保護我麽?”
“嗯。”
“所以,長大了,要聽話。我不能陪你一輩子。”
“你是不是要永遠離開我了?”
唐明玉頓住,沒說話。
霍敏忍着哭腔:“你再等我一會,就一小小會。等我強大了,我一定去找你。”
“好。”
“那,拜拜。”
“拜拜。”
唐明玉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離開了那個讓他夢魇的地方。
所有的愛和恨,都離他遠去了。
這是他第三次離開霍家了,每次在他以為走投無路的時候,又會忽然出現轉機。只是這一次,大概沒有那麽幸運,他想到是最關鍵的地方出了問題,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試圖融化那顆心,用盡了所有辦法,最後也沒捂熱。不是他的錯,不是他不努力,他不應該再責怪自己,可是為什麽這麽疼,這麽疼……
他拖着箱子跑到海邊,深夜的海邊漆黑一片,沒有一個人。朦胧的月亮被黑雲遮蓋,隔着薄紗一樣,只籠出一個影子。翻滾的海水,零星一點波光,其餘全都烏泱泱的,像染了墨一般,從海面上推上來,淹沒了他的雙腿。嘩一聲,又消退了。冷得刺骨,他卻不知深淺往裏走,嘩得又一聲,漫過了他的膝蓋,冰冷的黑水飄飄蕩蕩,潮起潮落,像一只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吞噬了他。
遠處的礁石撲棱來了只飛鳥,嗚咽地叫着。船只轟隆隆的聲音,棧橋上亮着燈,飄搖得像是在夢裏。
海水洶湧,冷得他打了個寒戰,渾身發抖。他站在海裏,那冷水冰得骨頭疼,那就讓它疼,精神跳躍着痛,那就讓它痛。
他閉上了眼,感覺到了痛苦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