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明沒有說謊,也不會說謊,燕子确實從來沒有想過要複活。
最初夢到小女孩的時候,重明也以為她是為了向他申冤,但在昨晚的夢境,即不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也不是以她的角度,而是以張旭的角度來讓他感受。
她不是來申冤的。
雖然她沒有明說,但他就是感受的到,她是想讓他阻止張旭,而不是申冤!
之前因為柳淑芳的失蹤,讓他來不及多想,剛剛路上聽了村長的話,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尤其等看到眼前的黑霧時。
燕子沒有變成厲鬼也不是怨魂,她成了靈,最純淨至善的靈。
不過現在不是了,她殺了人,沾染上了血氣,已然成了邪靈。
之前花茂就奇怪吐槽過,這麽多年燕子都沒有出手報仇,怎麽現在就突然動手了?
的确,算算時間,離她死去至少已經有十三四年了,如果她成了厲鬼有能力報複,不可能拖到現在。
她是有怨,但更多的是執念,是對張旭的執念。
她不放心他。
黑霧翻滾,露出一個身量不高的小女孩,穿着桃紅的薄棉襖,靛藍棉褲,光着腳,發辮散亂,渾身濕噠噠,好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秀氣的臉龐透着青白,配着四周的黑霧,陰氣森森,叫人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是她死去時的模樣。
人之所以怕鬼,除了對未知的恐懼,多是因為鬼魂恐怖的模樣,但于鬼魂而言,除非修煉有成或借助外力,只能保持死去時的模樣。
之前張思菡因為身懷靈物,才維持了原本的模樣,否則她的形象只會更可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未成年。
未成年的孩童,魂魄沒有牢固,一般如果不是罪惡滔天,死後若滞留在人間,自動成為純善的靈,所以才有人養控小鬼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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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死時比張思菡更小,屬于夭折,她因執念留下,成了靈,只要經過超度就能升天,但現在,她殺了人,沾染了罪孽,已經成了邪靈,即使超度也只會徹底消散。
重明望着她,不知為什麽突然鼻子一酸,眼底熱意湧動。
小女孩見狀朝他的方向飄了飄,但礙于他的體質,又不敢靠近,朝他搖搖頭,伸出小手做了個擦眼淚的動作:“不要難過。”她綻開一個笑,“是我自己願意的。”
她的神情太過坦然,眉眼太過平和,看不到半絲怨意,反倒叫重明喉頭一哽,他手指一彈,彈出一縷金線落到女孩的手心,讓她在衆人面前顯出了身影。
“燕子!”張旭似乎不是第一次見她,并不害怕,反倒死死盯着重明,“你想幹什麽?你別動她!”他掙紮着要朝燕子面前爬去,不顧身上的痛楚,“燕子你快跑,快躲起來……”
村長吓得不輕,甚至忘了去扶張旭。
重明心裏對張旭是有點氣憤的,如果不是為了他,燕子又怎麽會變成現在的樣子,他憤憤道:“我才沒有要将她怎麽樣,讓她怎麽樣的人是你!如果不是你,她怎麽會變成邪靈,你知道邪靈是什麽下場嗎,是要魂飛魄散的!”
張旭震住,忘記了掙紮:“什麽?”
重明不顧燕子的阻攔,道:“她本來是至純至善的靈,可以超度升天,但因為你,她殺了人,染了罪孽,現在成了邪靈,你想幫她報仇,可她不想你殺人,便自己動了手,你不想想,如果她要報仇,何必等到今天?!”
“再說,你要将她複活,你問過她了嗎?”
“你住口!”張旭大吼一聲,他捂着肩膀喘息,“燕子,你別聽他的,你會活下來的,我幫你找好了身體,你看她……”他看向柳淑芳,眼神完全不像看一個活人,而像是看一個滿意的作品,眼中冒着興奮,“漂亮,年輕,家裏還有錢,我找了這麽多年,只有她最滿意,只要你變成了她,就能過得好,再也不用吃苦,可以離開這裏,想做什麽做什麽,想去哪裏去哪裏,你——”
“可是我從來都不想複活。”
燕子打斷他的話,在他身邊蹲下來,伸手在他傷口上輕輕一抹,止住了血。
“如果我想離開,當初就會離開了,我只是擔心你。”她看着張旭,神情愧疚,“對不起,是我的錯。”
張旭有些迷惑。
燕子卻看向重明:“你們別怪他,那些人都是我殺的,跟他無關,包括你在夢裏看到的那件事,當初我什麽都不懂,總是鬧着要跟他一起玩,才讓他生了邪念,想将我複活,這些年我一直勸他,但……我不能時刻現身,也沒辦法阻止,所以才找了你來。”
她表情有些悲傷。
剛剛死去的她什麽都不懂,本來她是該離開的,但看到為她傷心難過的張旭,生了執念,留了下來。
小時候的張旭能看到她,他不怕她,還時時刻刻跟她待在一起,帶她一起玩,一起念書,可後來,他越長越大,看到她的時間越來越少,終于有一天完全看不到她了。
“是我害了他。”
如果不是她的自私,或許他會随着時間的推移忘記當初的事,但她留在他身邊,無異于時刻提醒着他當初的事,才滋長了他報複的心。
重明張了張嘴,想安慰她,卻隐隐又覺得她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十歲的孩童知道的是不少,但也最能遺忘,如果她再沒有出現,或許對張旭而言,這只是一段童年不為人道的灰色記憶,長大後遠離不再碰觸就好。
但她時時刻刻出現在張旭面前,他不僅不會忘,還會記得越來越清楚,也越來越痛苦,最終陷入了偏執。
張旭紅了眼睛,他搖頭:“不,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從來都不是你錯,我也不後悔,只要你能活過來,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他猛然看向重明,目光灼熱,“我知道你很厲害,你一定有辦法讓燕子複活對不對?”
他拖着殘腿爬向重明,抓住他的褲腳,哀求道:“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用你朋友的身體,我可以換個人,我明天就去找,我那裏還有很多備選,只要你能讓她活過來,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他看了燕子一眼,一咬牙:“就算用我的命來換都行!”
重明有點無措,連忙向師兄求助,他現在知道燕子為什麽會托夢給他了,張旭瘋了,真的瘋了。
魏叔方伸手将重明拉到身邊,用手杖抵住張旭受傷的肩,用力,直到他露出痛苦,冷冷道:“她本來就是被人所害,你卻反倒要她去害死別人求活,你不是讓她活,而是讓她生不如死,你這樣做,跟當初害死她的那些人有什麽不同!”
張旭如遭雷擊,整個人僵住。
“錯了,是我錯了!”村長已經回過神來,聽完這些話跌坐在張旭身旁,表情悲痛而後悔,“我當初就不該留在村裏,當初我知道了燕子的事,就覺得心驚膽戰,你是我兒子,你的性子我還不知道。”
“那年你三爺出了事,我就覺得不對勁,怎麽好好的就從坡上摔死了,還有隔壁村的毛叔,中風死了,可好好一個人咋就突然中風了?他那身體,別看年紀大,動起手來,兩個小夥都能放倒……”
“你外爺走之前跟我說了燕子的事,他跟我說懷疑裏頭有你動了手腳,讓我帶你走的遠遠的,別再回村裏來,我只當你外爺多心,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貪這村長的名頭留下……”
他老淚縱橫。
燕子搖頭:“張叔,不是張旭做的,是我。”頓了下,“三爺跟阿偉他爺都是我殺的,跟張旭沒關系。”
說謊,重明抿了抿唇,她身上的血氣明顯是才冒出來的,什麽三爺什麽毛叔根本和她沒關系,而且師兄說了,吳建成是被人殺死的。
他剛要開口,卻對上燕子祈求的目光,糾結了下,最終咽了回去。
燕子蹲在張旭面前,明明模樣是個小女孩,卻仿佛一個姐姐一般,輕輕撫摸他的頭,雖然根本摸不到。
“對不起,我的痛苦不該由你來幫我背負,我已經害了你這麽多年,我該走了。”
“其實當初我是可以游上岸的,是我自己放棄了。”
爹媽有了弟弟,早就不要她了,她一開始其實懵懵懂懂并不明白他們對她做了什麽,後來才知道這是不好的事。
以往會給她吃食照顧她的婆婆嬸嬸們全都變了臉,村子裏的人明着對她和善,但暗地裏都對她指指點點,除了二狗,所有人都讨厭她躲着她。
被丢下河的時候,是她自己放棄了。
可看到哭的那麽傷心的二狗,她才後悔,留了下來。
想起小時候的二狗,她彎起了眼睛,張開手臂虛虛抱住張旭:“你從小就聰明,念了大學,還幫村子變富,等我走了,你就可以娶個媳婦,過安穩日子。”
張旭表情痛苦,伸手去拉她,卻只能落空,急急道:“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說複活的事,就當今天的事沒有發生過,像以前一樣留在我身邊,哪怕我看不見你,好不好?”
他轉向重明:“求求你,我錯了,我保證再不會害人,只要燕子能留下來,求求你……”
燕子搖了搖頭:“不行,我想走了,我不想留下。”
重明有些不忍心,但還是道:“她殺了人,已經成了邪靈,如果你強行讓她留下,她會日日受孽力反噬,十分痛苦。”
張旭仿佛被洩了氣,癱倒在了地上,眼睛一紅,淚如雨下。
燕子眼中露出悲怆,她雖然保持着孩童的外形,但內裏卻一直在長大,她也怨過也恨過,可她死的時候畢竟還是懵懂,對愛恨之類根本沒有太多具體的概念,何況她知道那些人總會得到應有的報應。
可張旭不是,他活着,他看着那些人一起活着,日日夜夜。
她當初留下來是不想讓他難過,可現在,讓他難過讓他痛苦的根源卻是她。
她看向重明:“小師傅能送我一程嗎?”
重明遲疑:“你真的要離開?”
燕子毫不猶豫:“是。”
重明看了眼張旭:“好。”
伴随一聲阿彌陀佛,他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念起了經文,他沒有老和尚厲害,只念咒就可以,必須老老實實誦讀經文。
“不,不——”張旭想要爬起來,但他受傷太重,根本站不起來。
“我錯了,你別走……”他伏地泣不成聲。
燕子飄在空中,雙手合十,她看着張旭,綻開笑容,目光溫和:“我很想來世還你的恩情,可我已經沒有了來生,只願你今生平安康健,幸福順遂。”
說完朝重明叩拜,消散不見。
與此同時,背後的村子冒起了滾滾煙霧,火光四溢。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人不是張旭殺的你們信嗎?